一
从小到大,除了小名,我几乎没有什么昵称绰号。只有我的表哥表姐,每次我到了他们家门口,他们人还没到我跟前,就一路“胖子”长“胖子”短地飞奔而来,格外顺口,格外亲热地让我实在是无法抗议这个绰号。
初中时候,语文老师让班上每人起个笔名,我给自己起了个“双溪之舟”,取自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但我一不投稿,二没有在什么平台写文章,这个笔名也就昙花一现,成了一个短暂的记忆。
进入大学,我总算有了自己的绰号:格子。加入爱心社之前,被通知见面会时要确定自己的绰号。为了避免自己被脑洞大开的社友们强加一个逗比绰号,所以自己先给自己想一个。
那个下午,正当我苦思冥想毫无灵感之际,我们寝老大看看我,说:“就叫格子吧,你正好穿的红格子衬衫。”然后格子和我,我和格子,就成了一人。
格子两个字,发声时嘴角弯起的弧度是轻柔而甜美的。在路上听见这两个字,我就知道必是我们爱心社宣传部里的人在喊我。
若是“子”字拖长,声音清甜如蜜,那是我们宣传部的部长小青;若是声调高扬,带着一种兴奋,仿佛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地上的五百元钱,那当然是我们书画组最瘦但永远充满能量的梦悠;若是听起来处在破音边缘,将破未破,带着一种神经质式的喜悦,那不必说,那个有着作家梦的安安必然迈着她经典的八字步向我奔来了......
后来我不管在哪个平台注册都揣着这个称呼,群备注格子,微信名格子,微博名格子,其实主要还是图省事,不用想名字。碰到已被使用的提示,就在后面添一"君"字,若还不行就接着加符号,加个丶(diăn),加到不重复为止。
我想一个称呼,方便和亲切就是它的意义所在。五花八门的网名让人的眼睛迷乱无法记忆。在不同的网络平台交流时,这样一个简单的头衔,就当是予以陌生人一个方便吧。
工作后,同办公室的老师对于我的称呼又犯了难,喊我葛老师,显得太严肃,喊我小姑娘,我又是个大高个儿。大概是从我的“酒肉朋友”施老师开始,“格子”的称呼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激起一朵朵可爱的浪花,载着我生活的小舟辗转悠游。
二
平平常常一只格子,却总是不安分于横平竖直,总要伸出她按捺不住的触角,打破这中规中矩的生活。
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长个子。那时候的我,虽然还不懂什么是大长腿,但是上楼梯已经可以两级两级的大踏步前进了。渐渐地,下楼梯也开始两级两级地下,熟练了以后,开始不扶扶手,两级两级的“跑”下楼梯。
当我把作业本捧到办公楼交给老师,手中束缚解除之后,回教室的途中,一路从楼上奔下来,心里仿佛有一头小鹿在欢腾着什么。当然这样的行为自然是避开所有长辈老师的,他们只会一脸害怕地惊呼:“哎哟,你不能这么走!要摔跟头!”
这只欢腾的小鹿有一天终于摔了个大跟头。电脑课结束去操场做操,所有的小姑娘小伙子们还沉浸在刚刚网上冲浪的欢乐之中,叽叽喳喳喧闹着挤下楼梯,这时候我又迈开了我的大步子,然后一失足,就直接滚下去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翻滚,比小时候在床上翻跟头还有侧翻要刺激得多,短短几秒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已经撞在楼道的墙上了,当时的姿势大概不可描述,我也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在一阵哄笑中,我很快地爬了起来,瘸着腿走了两步,看着我最好的朋友竟然笑得最为猖狂最为放肆,于是我憋着通红的脸气呼呼大喊一声:“笑什么笑!”然后气呼呼地和同学们一起出操,放学时候却又愉快地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回家去了。
少年时候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柔韧和弹性,对外界的伤害无知无识,哪怕撞了南墙,天然的自我防御也能保护着自己安全无恙。小小的我,除了学业负担和一些小小的心事,无烦无忧一身轻。
三
后来,奔跑的少年长大了一点,被允许骑电瓶车,开关一拧,把手一转,就上路了。
上路之前,妈妈在后面叮嘱,头盔戴戴好啊,慢点开啊。
我就好好好。
估摸着到了妈妈视线之外,就从低档切到了高档,能骑四十码就四十码,能到五十码就五十码。到了目的地,几乎也不记得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总是过了一会儿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到啦!”
“这么快啊!让你慢点的呢?”
“我又没事!”
大三的暑假,在开学前不久的一个大风天,妈妈骑着摩托在下班路上,被一根电线杆上悬挂着的横幅打得一头栽倒在路边,上了医院。所幸有头盔挡着,没受太大伤。
开学前两天,一直在医院陪护的我回家收拾行李,爸爸决定陪我一起回家,我回绝了。回家后,收拾行李,把大大的行李箱放在踏板上,然后在太阳落山前再赶回县城的医院。傍晚的时候,太阳热力减退,车开起来后,风从头灌到脚,想到就快摆脱这无聊的假期,摆脱父母无休止的唠叨,心里暗爽。
不曾想,我家那只黑狗紧紧跟着我的车,像个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心里一急,突然想到某次我爸带着我走的一条不常走的路,三弯两绕地就把黑狗给甩掉了。于是我也决定自己走一回那条路。
眼见着前面北边又是一个弯,回头看看刚刚那个弯,黑狗还没有撵上来。我保持着40码的速度,朝着那道弯而去。
这道弯我没过得去。
好像是注定的一般,刹车失灵,我感受了大概那么一两秒钟的轻盈,一瞬间人和车腾空,然后撞上池塘一角,车是向左倒下的,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掌先触塘底,喀的一声,壮士断腕。
呛了几口臭水,挣扎着站直了身体,跌落的地方水不过齐腰深,往边上挪了挪,水刚漫过膝,但凭我一只独臂却是没法爬到路上去。环顾四周,北边一块田里,有三只老羊正在悠闲地吃草。太阳斜靠在西天边上,风凉凉的,多么惬意又湿漉漉的傍晚啊。
“有——人——吗——”
“咩——”
“救——人——啊——”
“咩——”
这时候,我家黑狗的头从路上的杂草丛中也探出来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它好像不太明白我为什么在下边。我止住无用的哀嚎,无聊地站在水塘里,看着黑狗在路上来来回回地原地打转。
后来我被过路的人拉上去,被邻居送到了我妈妈在的医院。妈妈从病房里跑了出来,头上缝的线还没有拆。于是我们两个伤员,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急诊室门口你来我往,气呼呼地就吵了一架。
当天值班的实习医生没有把我的手腕接好就打上了石膏。第二天,妈妈提前出院,带我去一家出名的骨科医院正骨。我在一个治骨科的医生家住了两个星期,然后,和妈妈一起回武汉上大学。
这三个月,我在大学时期的种种“劣迹”,比如逃课,比如挂科,比如妈妈不允许的恋爱,全都被翻出然后强行纠正。
成年后的我,经历了第二次叛逆期。其间种种,此处略过不提。
四
妈妈是痛苦的,她精雕细刻的作品在自我毁坏。我是愤怒的,我心里自由生长的荆棘丛在被扑杀。
时至今日,我们其实依然无法完完全全跨越彼此的鸿沟。妈妈的触手深得再远,我依然有蜷缩隐形的能耐。母亲的手掌试图包裹我温暖我守护我,我却觉得是围困是牢笼是枷锁。
今年的我,也许是上天看我一路走的太过顺利,经历了一场我还不愿写下的事情。我还没有勇气跳出格子之外,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讲讲格子的2018。
总之,当格子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安好无损地站立在地面中央,而是以棱角碰地时,这棱角总会磨损,会凹陷,但是最疼的不是格子的棱角,是母亲的心。
这个一有什么事就咋咋呼呼,听风就是雨的女人,年过半百之时,竟然也开始学会了小心翼翼。
她默默地到我宿舍来,把我的锁换了一把更坚固牢靠的,然后打个电话给我,告诉我钥匙放在外面晾晒的袜子里。
她来给邻居送邻居托她买的新鲜的海鱼,邻居唠唠叨叨说大老远的这么晚了不要回去。她看着在一边沉默地吃着饺子的我,笑着回答:"好的好的看情况吧,看情况。"
我可以想象,最近的她,拿起手机刷抖音,和她的所有朋友打电话发视频之前,她也许想给她的女儿发个语音。但是她没有。
她知道我更喜欢一个人。她知道现在的我,像一只龟,长了厚厚的壳。壳外面,是根根直竖的刺,生人熟人,都会受伤。
母亲开始隐忍着,收起她粗糙的手掌,默默地看着倔强的格子,看着她一边流血,一边自己笨手笨脚地包扎伤口。
笨手笨脚的格子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忘记好好站,好好坐,好好走路。
妈妈说:“你长大了。我姑娘大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想了半天:“你都老了,我当然就大了。”
“这两天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格子是不会有事的。
摔倒的格子,可能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爬起来。但原地坐一会之后,格子就缓过来了。
柔韧是骨子里的东西,翻滚是天性的向往。
翻滚吧,格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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