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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洛珂的秘密

桑洛珂的秘密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6-08 22:33 被阅读0次

    我总是不能在第一时间领悟那些优秀作品的要旨。自然,此一层意思我是耻于跟人说明的。我为自己有这个想法感到羞愧,因而有时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难免会这样想:里尔克不也总是把真正的想法隐藏的很深吗?

    在对《掘墓人》主题思想的继续思考中,我意识到“象征”这个词可能是解读的钥匙。里尔克是个象征派诗人,读他的小说应当用读他的诗的方法去进行。因为,可能这篇似是而非的小说就是一首诗,一首异体变调诗?我曾想到过“寓言”,但很快被否了。寓言的意义是单一的,虽然他被寓言这层外衣遮盖着,但只要你解对了钮扣,掀开外衣,立马就能清晰无误地看到它。但象征派的诗则不然,解开他的谜往往需要好多把钥匙,有时甚至多把钥匙要同时启用。而且,即便你打开了门,也未必能一眼看到你要寻找的,你可能还要走一段曲径,在小径交叉的花园徘徊一番。事实上,解开寓言之谜,只有一把钥匙,一重外衣;而解开象征诗之谜,则有多把钥匙,多重外衣。开启寓言之锁,你需要的是瞪大眼镜,对准匙孔;而开启象征诗之锁,你既要看,还要闭上眼睛,还要去听,用耳朵听,用心看。“不眠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杜甫的这句诗好像记录了开启象征主义诗作之锁的基本过程。用一系列的客观对应物来暗示、比喻某种情绪、观念,是象征主义的基本特征。马拉美说:“对事物进行观察时,意象从事物所引起的梦幻中振翼而飞,那就是诗。”含蓄,以此喻彼,还要产生梦幻之感,这是象征主义诗人所追求的。其实,暗示、比喻的手法即便在直抒胸臆的早期浪漫主义和写实作品中也不鲜见,但暗示在那里仅仅只是一种技巧,而在象征主义诗作里,则几乎是全部。

    第一次读《掘墓人》,就有一种梦幻之感,尽管这篇小说从头至尾渲染的都是死亡,但你并不感到恐惧,即便在红头发彼泼狂笑着不停地往墓地扔尸体时,你也不感到恐惧。我能感受到的其实是一种美,一种建立在悲哀无地的基础之上的梦幻之美。死尸堆积,唯一能够对话的朋友也在突然来临却又必然来临的生死之战中死亡,却并未给我们带来惯常的那种痛彻心肺之悲,没有凄苦哀婉、肝肠寸断的痛楚,有的只是一种有关死亡胜利的无声气氛,而我只不过一个幽灵,在那种死亡气氛里飞来飞去,就像在做梦。阅读《掘墓人》,我总觉得是在梦里做一件事:去接近生和死的真意。因为里尔克在这里所讲述的并非一种自然死亡的惨例,他说的是一种高度概括的死亡概念的例子。他说的既非身体之死也非精神之死,他说的是这两者之组合体之间的关系之死。

    桑洛珂小镇的掘墓人死了,于是寡言少语的异乡人就顺理成章的接班成为新的掘墓人。小说就这样开了头。异乡人在黄昏时屋子的通道里见到了镇长的女儿吉塔,并成为好朋友。他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他是她、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这一点很重要。异乡人的到来是因为他是个孤独者,异乡人到来并成为吉塔的朋友,是因为吉塔是个孤独者。两个孤独者走到一起,成为朋友也就是必然的。但这并未改变他们孤独的本质。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他,他在昏暗中走到她跟前——这是小说出现的第一个梦幻场景。

    掘墓人原先生存的那个孤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那里残暴的大海给居民带来死尸的包围,活人没法活下去。这才有了异乡人的桑洛珂之行。掘墓人到任之后,开始大力整饬墓地环境,很快,墓地成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花园。人们走进墓地,不再感到压抑和悲伤,不再对死亡感到害怕和厌恶,仿佛那里就是活人的家。异乡人刻意营造这样一个环境,让活人在死人的居住地不再感到陌生,他要让活人感觉到自己是从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异乡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在向死亡妥协?或者他在赞美死亡?他对小女孩吉塔说过的话或许能做出解释:活比死、生命比死尸强多了。毫无疑问,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掘墓人是倾向前者的。

    吉塔总是到墓地来和掘墓人在一起。这引来了非议。这个非议非常紧要,因为它绝不是我们惯常所见所闻的那总意义上的非议。尽管非议的起因仍在常理之中:一个单身中年男人有意无意地引诱了纯洁的少女,使她总是和他独处一隅。且不问掘墓人是否不怀好意,单是孤男寡女的相处就已经有伤风化,成为背德之行了。

    吉塔和掘墓人在一起时,他们的言行当然不是非议者们用作非议的想象之因由所展现的那样。事实上,他们相互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这使得他们相互更加了解。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了解深了,就会互吐衷肠。于是,掘墓人把他的故事说给吉塔听,他也从吉塔口中获知了吉塔的故事。吉塔爱她的母亲,但母亲却死了。她经常来墓地看望母亲,或许她每次都可以和母亲对话、交换看法。异乡人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也知道有个死了的女人。不过她是愿意死的。”而吉塔的回答更令人惊奇:“对,我能想象,人是愿意死的。”在掘墓人看来,人的多数都是愿意去死的,而很少一些想活着的人也不得不死去。掘墓人告诉吉塔,他爱他的妻子,可妻子死了。他没有显露悲哀,这让人想起里尔克的那首《死亡》诗:“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番分离, 因它非我们能体验。我们并没有/理由来对死亡表示过分的惊奇/或爱或仇恨,一个假面上的唇口/发出悲叹来就使它全改了外形。……”掘墓人或许是把妻子之死当作一场离别来理解,当然这场离别是伤感的,但并不伤痛。所以掘墓人说,他的妻子也是愿意去死的,因为她还想在生命之外获取一些别的东西。因为她的周围总是有太多的人,而她愿意孤独,她愿意一个人。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异乡人的妻子在和吉塔一般大的时候并不像吉塔这样孤独,她是在嫁给异乡人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本是孤独的。而且她不想知道为什么,她愿意孤独。“是不是她的丈夫不好?”吉塔很自然地发出此问。掘墓人对吉塔所说 “他爱她,而她也爱他。不过,他们彼此却不能相通。人们是这样可怕地被彼此隔得远远的。而那些互相爱着的人却又常常是离得最远最远。他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们相爱的人,但是对方却拿不到,在他们之间的某个地方有了障碍,而且积成了堆,最后使他们再不能互相看见,再不能彼此接近……”他说的是他和他的亡妻之间的全部状态,是所有相爱着的人之间的永恒状态。人最大的悲哀并非死亡,而是不能互相沟通理解,尽管你们相互之间已经把全部都给了对方,但对方却拿不到,因为两人之间有了障碍,积成堆的障碍。为什么异乡人的妻子在结婚之后,在获得爱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异乡人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人的所谓孤独正是被爱衬托出来的,因为爱代表一种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关系,而孤独则是关系的另一种状态,是关系联结出现问题的一种状态,是病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互负责任,“这就叫做相爱,也就是彼此负债,没有什么更多的了。”一个人在未获得爱之前可能已经是孤独的,而当他知道爱、接近爱、看见爱而被某种障碍阻隔使他无法真实的获取爱时,他才真正开始孤独。而此时的孤独就像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毒药,它非但能使孤独之人不愿从中解脱,并且还能使孤独之人在孤独中死去。这才是里尔克想说给我们听的。小说中这一段讲述是最为重要的,是文章之机杼,是文章之魂灵所在。理解了这层意思,也就能理解前面提到的桑洛珂小镇的人对吉塔和掘墓人之间往来的非议究竟缘于何故了。人们对吉塔和异乡人之间往来的非议,暗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通。所以,小说中非议一节并非可有可无,那是一个铺垫,是为后面作者借掘墓人之口说出前述的谜底所做的一个铺垫。

    小说中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情节,掘墓人告诉吉塔,他的妻子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他从花园里捡来晚开的坚硬的玫瑰花蕾,用花蕾的重量压住妻子的眼皮。他长时间注视着妻子的脸,于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还有轻微的生命的波浪在拍击她的容貌的边缘。他感受到了她还有一个生命,欺骗死亡,死亡没能拿走那个生命,而那个生命才是她最圣洁的生命,但他却没能成为那个生命的知己。这里,里尔克再度把人的孤独不可相通的主题呈现给我们。掘墓人意识到那个他未能成为知己同时也欺骗了死亡的妻子的另一个生命的重要性,掘墓人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是唯一可以获得那个生命的人,但却不知道怎样获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她的脸上无情的消逝。妻子死了,但压在她眼皮上的玫瑰花蕾开了,开放地如同她睁开的眼睛,正注视着那另一个生命。掘墓人拿着两朵开放的红玫瑰走到窗前,他托着体现了妻子生命的两朵开放的沉重的玫瑰花,他感到妻子溢出来的丰富的生命,这个生命即便他也从未得到过。

    掘墓人向吉塔描述的过程意象极其丰富,也很难理解。因为他已经把语意从活人之间的永恒阻隔转移或者说深入到了死亡的目的上。死亡的目的为何?玫瑰花蕾象征着什么?这个问题使我疑惑。偶然的,我在看到里尔克《墓志铭》时,才恍然如有所得。里尔克的墓志铭是一首诗,是他去世的前一年写下的,总共三行:“玫瑰,纯粹的矛盾啊,快乐,/是众目睽睽下的无身/眠居。”

    关于里尔克的《墓志铭》,张索时做了解读。他指出,诗人是在借玫瑰自咏,玫瑰是‘纯粹的矛盾’。随即以赞美性的陈述句暗示‘矛盾’何在,‘快乐’何在。在诗人看来,玫瑰无身,生存方式是眠居,所以矛盾。‘众目睽睽’之下的眠居,以困喻因:赞赏。无身的玫瑰虽然眠居,却在静吐芬芳,创造美,所以赢得赞美,所以快乐。玫瑰歌颂的是‘从永恒到永恒’的生存价值。玫瑰这个生命,其实是贯穿里尔克的全部诗歌创作的,也是贯穿里尔克生命的始终的。玫瑰是他用来传达生死合一的一个象征体,它代表了不可言说的秘密,生死秘密。“主啊,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从那在其中他被拥有过/爱、感知和困乏的生而来的死(《贫穷和死亡之书》”。据说里尔克本人也是死于玫瑰花。他采摘了一朵玫瑰送一位少女,手指却被花刺刺伤,于是他得了白血病,并死于白血病。他的这首《贫穷与死亡之书》仿佛暗示了他的必死于玫瑰。而《仅只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这首诗,似乎更加明白的示人以玫瑰的内核:“仅只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就是,不可替代者,/完满者,被事物的文字织物/框定的流动的名。没有她怎可言说/那曾是我们的期望的东西,/和那些在持续出发之中,/曾是纤柔的间歇性的东西。”玫瑰是所有的玫瑰,是持续的出发点,是事物被包裹着的核心,无可替代。当然,她也是归宿。

    通过上述里尔克的几首关于玫瑰的诗篇,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掘墓人放在死去的妻子眼皮上的玫瑰花蕾这一意象:死亡是向着更加深邃的生命领域进发。因而坚硬的玫瑰花蕾把死亡和生存统一到了一处,或者说死是另一个生的开始。所以,掘墓人的行为我们可以理解为赞美,因为玫瑰,在希腊神话里象征爱情,而爱情象征着生命力。所以里尔克说“赞美是全部问题”。掘墓人为什么要赞美玫瑰?这不仅因为妻子之死是向着更加深邃的生命领域进发,更因为活着的孤独是永恒而不可破解的魔障。

    需要说明是,掘墓人并不赞成死,他赞美的是代表着一半死一半生的玫瑰,一个督死催生的纯粹矛盾体。所以,他才会说,“可是他不相信死,他只相信:人是不能互相接近的,活着的人做不到,死人也不行。人类的不幸就是这个,而不是死亡本身。”里尔克在此借掘墓人之口说出他对人生的理解,说出他所理解的人的最大秘密,并且借助吉塔之口说出“人是没有办法的”这一伤感的终极结论。

    人的可悲并不终结于他们知道自己的秘密,事实上,隔阂、阻塞、嫌隙从未停止过。

    八月份来临,桑洛珂发生了瘟疫。人们把责任推到异乡人身上,认为是他给桑洛珂带来灾难。而这仿佛是异乡人早就预知的。所以他让吉塔回家去,并说“我也许会有许多事要干。”许多什么事?死亡,瘟疫带来的堆尸如山的死亡。从桑洛珂镇到墓地的路上有两拨人:一拨是送葬队伍,一拨是赶来杀死掘墓人的队伍。这是一个强烈的对比,人们或在选择死亡,或在加剧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个对比让人窒息,让人绝望,让异乡人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石块扔进墓园,扔到了前来救援掘墓人的吉塔的额头上。吉塔在死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异乡人的脸,以便记住它是什么样子,因为对她来说,她和他仿佛已经多少年来一直在一起。所以她说:“时间是无关紧要的。”掘墓人回答说:“是的,时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彼此明了所说话的意思。然后吉塔就死去。吉塔之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掘墓人最后一个希望的破灭,所以才有接下来的被战胜,被打败,过早的被打败。里尔克最伟大的诗章之一就是他的《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他在诗集的卷首写着:“谨以此作为薇拉·奥乌卡玛·克努普的墓碑。”薇拉是里尔克在慕尼黑时的朋友格特努德·克努普夫妇的女儿,她在人世只活了十九个年头。里尔克曾“带着一种特殊的注意力和激动感”见过薇拉几面。里尔克觉得奥尔甫斯的主题和薇拉之死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他说,“墓穴的入口向她未完成的人生、向她的无辜敞开着,以致她在逝去之后成为下面这类力量的一员:这类力量新鲜的保持着生活的一半,又开放地转向那无比开放的另一半。”吉塔的死和薇拉的死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这难道不是里尔克心中一种极其典范的死亡之例吗?他所说的薇拉死后所成就的那种力量不是和掘墓人从他的亡妻脸上看到的那种生命力似曾相似吗?

    死亡的人被成群结队送到墓园,本来被整理的像花园、像家一样的墓园被堆积如山的死尸包围。掘墓人从孤岛的死尸包围中突围,现在又回到了死尸包围之中。这就是终局,掘墓人的终局,所有人的终局。因此,掘墓人被迫走出他的花园,走向黑暗,成为被战胜者,成为一个过早出现的失败者也就成为必然。

    掘墓人建设墓园,把墓园变成花园,一举而兼两重意义:完成他作为活人的永恒孤独,努力和那些欺骗死亡的死亡者的另一个生命接近相爱。然而,更多的死亡和猜忌毁了他,毁了他的事业。他又成为一个流浪者,一个失败的孤独流浪者。

    因为人是没有办法的。人是不能接近的,活人做不到,死人也不行。

    爱,死亡,孤独,这就是桑洛珂小镇的秘密。这里的孤独就是生,就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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