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从始至终。
她是我姑奶奶,三姨的婆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以至于我也记不清最后她到底是自然老死,还是病死的了。
我从小便喜欢往三姨家跑,但每次去都要事先问两个表姐,你奶奶在家吗。有时候她们会骗我说不在,我便屁颠屁颠跟着她们走了。
那时候三姨家还是老房子,养蚕,堂屋里放着蚕架,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架子。两个姐姐每天早上都要去采桑叶,必须是新鲜的,带着露水。回家之后便是长时间的喂食蚕的过程,把桑叶平铺在蚕上面,不一会儿便能听见蚕食的声音,丝丝或者是沙沙,整间屋子都是这样的声音,再细微一点的话,仿佛这声音是从头皮里发出来的,沙沙,丝丝。
我向来害怕软体爬行动物,尤其是蚕,从来不主动去帮忙喂食蚕,有时候身上会突然出现一只白花花又肥腻腻的蚕,我便吓得蹦起来,手舞足蹈,企图把它从我身上抖下去。只有等它结了茧,我才去帮忙撕下来放在筛子里。也有一些没能结成茧就死了,便会发出一股恶臭。
养蚕的屋子里阴暗发冷,让人不寒而栗,这倒符合蚕的性情。而姑奶奶常年待在她的房间里,我也觉得理所当然。房间与厨房一墙之隔。从厨房门口望去,眼里全是浓郁的黑色,深不见底,能闻见里面出来的一股腐烂的味道,不知道是木头还是人的气味。每次去厨房我都心有余悸,生怕里面会突然钻出一只鬼,或者是看见姑奶奶苍老的脸从那片黑暗里浮现出来。
我从来不单独跟姑奶奶相处,看见她我都会第一时间躲开。而如今对童年的事情大多遗忘,对姑奶奶的记忆更是少之又少。只是记得唯一一次,跟她近距离面对面四目相对,在此之前,我便记不清到底还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了。
那年我大概三四岁,具体却不知道了,只是还又小,又矮。我刚到三姨家,便听到表姐说她奶奶回来了。我吓得立马跑进屋里,养蚕的那间屋子里,中间挂着一张床单,我躲在床单后面,便听见表姐的笑声,说奶奶又不会吃人,躲什么。我顾不得许多,然后就真的听见了姑奶奶的声音,她咿咿呀呀地叫着喊着,声音很兴奋。我吓得发抖,紧紧拽着床单,以为躲在这里,就不会被发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哇哇啊啊,时高时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听见表姐气急败坏地说,冬玉不在,没来。而下一秒,我的床单被一只手掀起来。那是姑奶奶,她的脸赫然出现在我面前,老而松弛,满脸新奇的笑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长大后想起来,有点类似童话电影里的巫婆。
她冲我呲牙咧嘴,上下比划,又回过头对着表姐啊啊的叫着,仿佛在说她骗了她。我立马哭出声来,从她身旁跑出去,姑奶奶就跟着我跑,一边跑,一边啊啊地叫着。我跑到三姨身后,三姨便呵斥她,让她别吓我了。姑奶奶真的就乖乖站在了那里,手不停地上下摆动比划,脸上仍是那副笑容,却有了几分沮丧和委屈。
之后我长大了点,再去三姨家,不会像当时那样躲在床单后面,却从来也是绕着她走。有时候看见她站在门口,看见我来了,便退在门里去,一双眼睛打量着我,不再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候我无意之中回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眼里满是一种愧疚,看见我的眼神,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便躲开了。
后来,她死了。我去三姨家的次数更多了。只是每次独自去厨房,经过她的房间,总是心生寒意。那种寒意,跟下雨天蚕房里发出的寒意有点相似,沙沙,丝丝。再过几年,我的姑爷爷,她的丈夫也死了,里面的床被分解之后搬了出来,所有的东西都被扔了。
我跟着进去过一次,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虽然墙上被贴满了报纸,地上被扫的很干净,也换了瓦数更亮的灯泡,但我还是能够闻到以前的那股味道,连空气里都是屑碎的腐臭味,我很确定那不是木头的腐烂味道,而是一个人长期居住而沉淀下来的独特的味道,有些酸,有些呛鼻,带着些腥气。这味道好像与生俱来,亦永远不会再消失了;就好像姑奶奶生来就是哑巴。
2
在知道我们那个院子里有这样一家人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有病,还有一个儿子,她儿子跟她一样,也有病。只有她丈夫是正常人,但是太穷了。她家住在我们院子里最里面的,去她家要经过两排很高的楼房,然后再穿过一块稻田。她家就在稻田上面,后面就是一座山,旁边是大块大块的土地。
楼下一些妇女聚在一起没事便开始讲她家的事。说她家里没有任何电器,连瓷碗都没有。之前是有的,但她会把新买的电饭煲拿来跟儿子办家家,碗也被打的稀碎。她不知道上厕所,每次都拉在裤子里,母子两人全靠她男人照顾。
据幺婶说道,有一次那个男人好不容易来院子里一趟,站在一旁听她们聊天。另一个女人便捂着鼻子,说他身上怎么那么臭,跟屎一样。男人脸色很窘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幺婶后来跟我们说起的时候,说她就不应该那样说,一个大男人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我听说的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前年春节。
大年初二那一天早上,那个男人被车撞死了,老天适宜地下起了雨。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唉声叹气。有人说,他死了留下这两个可怎么办,有人说哪个不长眼的把他撞死了,也有人说他死了也好,这两人已经拖的他够苦了。感叹之余,仍是围绕可怜二字。
那个曾经说他身上有屎味的女人也说,天哪,他这样一个好人,怎么就死啦!
院子里的人都跑去他被撞死的那个地方看热闹,很多人都去了。回来都显得很兴奋,仿佛不是去看一个死人,而是看了什么庙会一样,说全是血,被布遮着,什么也看不见。各自回家吃了饭,有人在放鞭炮,当然并不是在缅怀那个男人。他死了,与别人家又有什么干系。
天黑的时候,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了外面锣鼓和鞭炮的声音,还有很多人吵闹的声音。我大姑跑上来说,是那个人被接回来了。我们趴在窗户上往下望,只看见黑压压一大路人,热热闹闹地。装着他尸体的棺材已经抬过去了,底下有人在叫我大姑的名字,让她赶快下来去看热闹。
锣鼓的声音依旧没有停,哐哐,哐哐,那里面蔓延着巨大的悲哀和寂寞,还有挨挨挤挤的嘶鸣。我突然想到张爱玲曾经写过,中国的悲剧是热闹的,喧嚣,排场大的。这也不失为过了。
除了院子里,还有其他地方来的人,听说了他家的事情之后跟着过来凑热闹,看了两眼,又都散了去,只是逢人就说,真可怜,你去看呀,真可怜。我跟着大姑跑了去,却也什么也没看见,路上因为下过雨很滑,脚上全是泥,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却挡不住要去窥探一眼的莫名的热情。
锣鼓敲了半夜便没有响起了,后来几夜都没有声响。大家说怎么死人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锣都不响了,也不放炮。
后来几天院子里很安静,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大年初二那一天死去了。他家是不受情的,因为不会有人还,也没有人会用。就连他什么时候下葬,我们也不知晓。
年过得差不多了,也就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我跟洁儿准备去街上买东西,走到楼下仓库里面去骑车,我见卷闸门开得太低了,就跳下车过去把门放上一点。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满脸都是黑色的污垢,眼睛也是黑的。他胸前是亮晶晶的鼻涕,或许因为很久没有换洗衣服的缘故,衣服脏得发亮。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站在我一米开外,痴痴地望着我。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跑回去,躲在洁儿的后面,哆哆嗦嗦地说,他是不是那个...的小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小孩,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太黑了,也太清澈了,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洁儿认识他,却也不敢上前,只是叫着,让开,让开,我们要出去了。倒不是怕他,而是身上太脏了。
然后便看见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了,和小孩子不同,她身上要干净得多,脸上也没有污垢,她手上拿着一根竹条,对我们笑,有一些不好意思和害羞,洁儿也对她笑。小孩子一下子跑开了,女人见状也追了出去。
洁儿顺利从仓库里把车骑出去,我坐在后面,听见对面那个阿姨在劝她别打孩子了,回过头,看见她上下挥舞着手上的竹条,儿子不哭也不闹,两人仿佛是在做游戏一样,她脸上还挂着笑;而她刚死了丈夫。
3
她大概十七八岁,也有可能二十岁,这不好说。
从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每天上学放学就能看见她。她坐在自家门口,穿着破烂的不合身的蓝白校服,很明显,那可能是她家里其他人留下的。她一边大笑一边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身体一前一后的晃动着,手掌也跟着节奏一次一次落到大腿上。站在马路另一边,也能听见她拍打大腿的声音,哗哗作响。光是听声音就觉得很疼了。
我从来没有听见一个人拍打自己大腿可以打的这样响亮。她一年到头就坐在门口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对着过路的人笑。
她脸上从来都是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有时候早上看她头发梳得很齐整,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又乱了。她脸上不知道是因为没洗澡留下的污垢还是什么,总之,没有人会走上前去细看她的脸。有时候从她门口经过,她突然从里面蹿出来,大家被吓得“哇”一声跑开了,也有一些男生拿石子扔她。
有人问她不怕疼吗,也总有人多嘴地说疯子怕什么疼。她是疯子,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其实光看她每天放肆的打自己就可以知道了,但欺负一个疯子总是没什么的吧,便有更多的男孩子拿石子扔她了,出乎意料的是,她会反抗,会拿石子扔回去,一边扔一边笑,嘴里说着什么,大家也听不明白。之后就看见一个女人气冲冲跑出来骂了那几个男孩子,是她妈,跟她一样,很瘦。
没过几年我家般到了她家周围不远,她妈在我爸的工地上来做小工。没有人会刻意打听她女儿的事情,只是听别人说,她也不讲,仿佛是心知肚明的事,但都明白,那是很不容易的。她对所有人都是一脸谦卑和愧疚的神情,说话也唯唯诺诺,跟那个奚落她女儿而大发雷霆的她很不同。或许我应该升华一下主题,写一写作为母亲是多么的伟大和不容易,而我明白,那只是出于一位母亲的自尊。
有一次我和我妈去她家借东西,我没有看见她像往常那样坐在门口拍打自己的大腿。我妈问她女儿呢?她妈淡淡地说在楼上捆着的,便不再说其他。我跟妈借了东西便走了,临走时往楼上望,黑黑地,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上高中后,便很少看见她了。有时候从她门口经过也没有看见她,或许她又被捆住了吧。
再没过多久,就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同样有病的男人,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头脑,总之是不正常的。
她怀孕了。这下她彻底被捆住了。她仍旧拍打自己的大腿,有时候会打肚子。婆家害怕她伤害肚里的孩子,把她捆住了。
听说她一直哭,但她被捆住了。
前两年又看见了她,模样和以往并无多大变化,好像还跟我最开始的记忆里她的样子一模一样。她坐在那里拍打大腿。旁人说她已经生了孩子,因为孩子吃奶时咬痛了她,便打了孩子,被婆家送了回来。
我跟别人提起过她究竟多少岁了,好像我们小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现在想起她的时候,仍是觉得她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的,也或许记忆里她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看不见自己,自然也看不出她到底变没变过了。
从那以后,我便没有见过她了。她可能又被她妈捆在了阴暗的楼上,或者被接回了婆家,跟她儿子过日子去了;也有可能,她已经死了。
人都是要死的,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吧。
而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年轻的,不会也不可能老了。
2017/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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