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分年轻的时候,我没有感到过年轻的美好,甚至没有感到过年轻本身。
老张出现的那一年我将满十八岁。跟所有准备高考的高中生一样,我右手中指的第一指节已被铅笔磨出大包。无数张考卷经过我的手指,滑下去落到桌子上,然后我再拿起笔。还有教科书,宝蓝色校服粗糙的布料,北京的空气。那年我刚摘下牙套,架起眼镜,非常瘦,经历着精神与肉体双重不成熟的叛逆期。我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也不喜欢这种没有变化的、不可能与众不同的生活。
那是高三上学期刚开始的一天,老张抱着一摞教科书走进教室。因为不大乖,我被老师放在第三排教室正中央的位置,这让我有了极佳的视角去观察这个陌生的老头。他又魁梧又松懈,穿了一件中老年男人最常穿的灰蓝色短袖衬衫,他的皮带搭在肚腩上,深蓝的裤子也垂在黑色皮鞋鞋面上。皮鞋很多皱纹,像他的脸。眼镜后的眼睛很小,泛红。头发花白。他手上的粉笔沫已经渗入皮肤深处,洗不干净的样子,跟头发一个色系。他好像刚刚从一场粉笔沫的雨中走出,散发着干干的湿气,有点疲劳,也有点茫然。
教室后面坐着校领导和教导主任。这是一次试讲。在我读书的这所重点中学里,来试讲的老师通常年纪不大。他们站在讲台背后,眼睛闪烁,激越洪亮的嗓音震得我头皮发麻。
老张把教科书放在讲台上,开始讲话。他带点外地口音,喉音很重,像呼噜呼噜睡觉的猫。我想象浑浊的唾液在他喉咙滚动,觉得恶心,就低下头去。他犹豫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脏兮兮地很土气。如果没有领导坐在后面,同学们就要窃窃私语了。十八岁上下是很残忍的年纪。
老张的板书很规整,他写每一个字都非常用力。数字是标准的印刷体,洁净美观。黑板上的字横平竖直,跟老张整个人一点儿也不配。但是他犯了个低级错误。在抄写十道习题的时候,他过于紧张地把题号抄成了“1、2、3、4、5、5、7、8、9、10”。细细碎碎的低笑声像蚊子飞来飞去。他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讲台下的我们,眼神就像个失学儿童。
老张就这样成为了我高三上半学期的数学老师。
现在想起来,老张是个很励志的故事,他在五十岁上下挤进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教毕业班,应该不是个平凡人。但在当年没有人关心这些。十八岁上下不仅残忍,而且没耐心,不知道天高地厚。从第一天开始,老张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笑话。他土气的衣服,他瑟缩的口音,他的身为数学老师而不识数都成了我们嘲笑他的经典段子。他每天还都在提供新的材料,如一个奇怪的手势或诡异的读音。除了津津乐道的嘲笑,老张好像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没什么关系。他从不大声说笑,也不训斥我们,他与其他的老师也交往不多。在秋日落叶婆娑的校园里,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老张独自走在甬道的最右边,喧闹的学生在他身边成群结夥地呼啸而过,他慢慢地走着,有时候拎着一个饭盒,有时候抱着一摞书。
平心而论,就连我都能感觉得到老张的课讲得不错。他很擅长用平实简单的语言把复杂的公式讲解清楚,写完一道题目在黑板上,他会停下来,看看自己的笔迹,就像看一件私人的艺术品。那时候他的眼神有一点热切。然后他开始讲,随手画上一道辅助线,不用尺子就画得笔笔直,起点和终点都果敢。渐渐地,他陶醉在自己中,他的脸泛起红色的油光,嗓音也不自觉提高,把我们从昏昏欲睡中唤醒。我们看着讲台后忘情的他。他的嗓子像阉过的公鸡的鸣叫,把他可笑的口音放大。我们吃吃地笑起来,老张停下来,又露出那种无辜又木讷的眼神,然后恢复到他平常的样子。
可是数学是我最讨厌的科目。在那个年纪就没有我不讨厌的科目,但数学是其中翘楚。我在班里的成绩排名忽上忽下,难以全局判断,这让我的老师和家长十分头痛。他们没法对我有个结论,除了数学。我的数学差得非常稳定。数学成绩在高考中占五分之一,你知道吧。我的上一个数学老师这样跟我说——那是个临近退休的、嘎嘣脆的小老太太,骂起人来举校皆惊,没有不怕她的学生。老张接手后她被调去教高一,每天,熟悉的骂声从我们脚下浮起,飘到毕业班的窗口。讲台后老张温吞的声音像一只巨大的舌头舔着我,又恶心又滑腻的唾液。我知道“1+1=2”,但这有什么意义吗?一只苹果加一只苹果等于两只苹果没错,但世界上存在两只一模一样的苹果吗?证明一个折角等于另一个折角又有什么意义,它们根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我们征求过它们的同意吗?我在老张的数学课上想着这些,在心里设一个老张,跟他辩论。我每次都赢。老张张口结舌地站在我心里。我困了,把头埋在臂弯里,睡了过去。
老张对我们基本上是无为而治,我怀疑他根本叫不出我的名字。高三的学生在放学后被留下来,先做一张语文考卷,又做一张英语考卷,最后再做一张数学考卷,才可以回家。做这些作业的时候通常没有老师看着我们,有高考在远处虎视眈眈。后来我就开始逃课,我把所有的叛逆都用在这上面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勇敢而且与众不同。
其实逃了课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和几个同样勇敢的坏孩子就在学校的操场上玩。我们练习立定跳远——那是高考要考的体育项目之一——用偷来的粉笔在地上画条线,使劲一跳,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用身高测定成绩。这小发明让我们玩得乐不可支。我们高昂的笑声就像是革命的号角,过瘾极了。
玩累了,我们并排坐在体操台的边缘看着低年级的小孩儿打篮球。直到夜色四合,毕业班的同学被教学楼吐出来,我加入他们,无精打采地回家去。多年后我看北野武的电影《坏孩子的天空》,两个男孩在傍晚骑着车,惶然飞驶在无人的街道,不知所往,不知所终。我想起荒废在操场上的那些时光。青春是灰暗的,充满无可名状的不悦,是一把刀柄锋利刀刃迟钝的凶器。
我和同伴们被老张捉了现行。他坐在办公桌后盯着我们,沾满粉笔沫的手一下一下敲着雪白的考卷。我们一字排开站在他座位前,心里想笑又有点害怕。难道老张他会发火吗?我还有点期待。这时,一个小男孩拖着书包蹭进办公室,小声叫了声爸爸——他大概十岁,长像就是一个小号的老张。老张扭头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这表情把我们震住了),你回来啦。小号老张说,我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老张问。小号老张答,逃课被老师留下罚站啦。我们忍不住哄然大笑。老张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挥挥手,把我们赶开。
那之后,老张在我心里亲近了很多。我不再逃课,但我也实在无心对付数学考卷。我从座位边的窗口望出去,天空上真是什么都没有。我掏出小说看,度过放学前漫长的时光。
在又一次交了白卷并在试卷背后画了条美人鱼之后,我被老张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他把我的卷子摊开在桌子上,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低着头,听见他温吞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老张缓缓地说,你就要高考了,你知道吗。我低着头,巨大无垠的委屈吞噬了我,寂静的傍晚缓缓流淌在脚下。我抽抽噎噎地哭了。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时,我们的数学老师换回了小老太太。听说老张的儿子生了病。我们其实无心去探听这些,高考是真的触手可及了。在十八岁结束之前的夏天,那就是人生最大的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张,是返校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以75分的数学高分(满分150)考入了北京一所二流大学的经济数学系。阴错阳差的一生就此开始,而我无知无觉。那天真是开心,我和同学们爬到了教学楼对面二层小楼的顶层,把所有的教科书和考卷撕开,折成纸飞机四面乱扔。夏天阳光明晃晃,好像黑夜永不再来,我们笑着跳着,畅快淋漓地出着汗。校长和三三两两的老师从我们脚下走过,他们也抬起头,对我们笑。
老张从雪片般的纸飞机从中走来。他魁梧的身体好像佝偻了一点。灰蓝色的衣裤还是那套,灰白色的头顶有点秃了。老张缓缓走在甬道的最右边,对周遭一切熟视无睹。我对他扔去一只纸飞机。夕阳中,纸飞机拐了个大弯,向操场飞去。
在甬道的尽头,老张忽然转过身来,对我们用力挥了挥手。
许多许多年之后,以校友的名义,我在那所中学的操场上与当年的坏孩子再聚首。那可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了,说到当年荒唐事,大家都矜持地哂笑。后来有人提到老张。老张已经过世了,有人告诉我。好像是癌症,在我们毕业之后很久。我们高考那年,小号老张坐到了开水盆里,老张带他求医问药折腾了很长时间,医生说小张很可能失去了生殖能力,而我们大学毕业那年,老张又生了小小张。
这些错杂的消息来得太不合时宜,在重聚一堂的欢乐气氛中。老张他无辜又木讷的眼光又出现在讲台的后面。我找到自己当年的座位,坐下。课桌和椅子都显得那么小。那年我三十岁,我仍然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但我明白了生活是终究不可能与众不同。我想起年轻,想起纸飞机,想起那个抽抽噎噎哭起来的别扭的少年,想起那双放在试卷上沾满粉笔沫的手。我想起我们彼此路过的一生。我让自己想了好一会儿,在三十岁的年纪。这一切,我想,我不会常常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包括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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