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甜橙树
文/新鲜旧情人
1/
记忆里,是春天吧,图书馆窗外高大的悬铃木一片葱茏,将落下的阳光染绿。我恹恹地枕着词典,无聊地想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刚刚吃过早饭,肚子又饿了。
坐在我对面的男生,来来回回,搬来一大摞的书,摊满了整张桌子。他还带来一只大大的整理箱,箱子里装着穴盆、育苗箱、离心管、储存瓶。此刻,他正埋着头,将储存瓶里的种子分装进胶囊一样的离心管里,然后再认真地写上标签。
“你在干嘛?”我好奇地问他。
他低着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自顾自地忙着。他瘦且高,因为低着头,漏出一大截细细长长的脖子,像长颈鹿。
“不理人?”我又问他,“我是动物医学专业的苏甜,你是农学院的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还是不说话。我随手翻着他借来的书,《奇趣多肉植物》、《700种多肉植物原色图鉴》、《多肉植物栽培原理与品种鉴赏》、《多肉宝典》……
“行家呀!”他越是不说话,我越是想逗他,“啊……啊……”我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飘进来悬铃木的粉絮,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秋!”
就在那一刹那,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他的头抬得真的很突然,像是那种脖子装着弹簧的玩具长颈鹿,啪地弹开,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我。
我看见他的右手拿着一只空的储存瓶,左手拿着一只空的离心管,手边的标签上写着“生石花种子”。生石花种子吹跑了,他生生地石化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立刻跟他道歉,“我花粉过敏。”
他不说话,还是那样直视着我。他的眼睛很大,但是很迷茫,看不出他是愤怒,还是沮丧。许久,他突然抓起桌子上的书,想要撕掉,但可能意识到那是图书馆的藏书,他又放下了,然后抓起旁边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你别这样,要不我赔给你?”看见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撕完笔记本,他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将外套上连着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不再理我。
我也坐回去,斜靠在椅子上看着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偷偷掏出手机,拍他生气的样子,发去微博。他坐得笔直,脑袋却耷拉着,眼睛被帽子遮住,自始自终都没有一丝表情。
我朝他喊,“喂。”
他不理我。
我又喊,“喂,你再不理我,我走啦。”
他还是不理我,一直到我离开,他都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里,雕塑一般。
微博里很快有人认出他来,“这不是陈树吗?2010级植物保护专业的旁听生,他好像有点孤僻……或者说,他就是一个孤独症患者。”
2/
雨后新晴,空气中鼓荡着雨水与植物的气息,我无聊地坐在商经楼的台阶上等快递小哥。对面的荷塘边,我看见一个男生正举着相机,趴在棣棠丛中一动不动。我好奇地走过去,原来,湖心亭的栏杆上停着一只黄腹比蓝雀。
我也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蹲下来,黄腹比蓝雀似乎没有发现我们,在栏杆上来来回回、踱来踱去,难道它也在等快递。
男生拉长了镜头,侧身看见蹲在旁边的我,吓了一跳,随即将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姿势。我小鸡啄米似的赶紧点头。也就是那一刹那,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黄腹比蓝雀扑棱了一下翅膀飞走了。那个男生刚刚还绷紧了的身体立刻泄气似的瘫在草地上。
“对不起,我花粉过敏。”我站起来,想要跑。
“没关系的,不怪你,黄腹比蓝雀是没有听力的,是它自己想要飞走。”那个男生翻了一个身,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我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怀山,你呢?”
“我叫苏甜。”我朝他挥挥手,“我先走了。”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在雨后的草地上滚来滚去,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开始收拾器材,看见我要走,又不好意思地说:“等一下,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学校的摄影社团,我们的社团招新人,尤其女生。现在一个女生都没有。”
他的语气有点委屈,但我还是拒绝了,“可是我不懂摄影,而且我也没有器材。”
“我可以教你,器材你可以用我的。”他固执地劝我。
我还想拒绝,远处,快递小哥骑着三轮车过来。我赶紧跑过去签收,他也跟着跑过来。快递小哥很贴心,临走的时候说:“箱子很重的,让你男朋友搬吧。”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已经忙不迭地点头,搬起箱子朝女生楼走。
箱子真的很重吧,从商经楼倒女生楼两百米的距离,我看见他已经换了五个姿势了,搬、扛、背、顶、拖,要是再有一百米,估计他要用爬的了。一路走还一路游说:“我们摄影社团每年都有杂志赞助的旅行采风,我们曾经在漠北拍到了绚烂的北极光……”
“好吧。”我说:“不过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刚刚明明是我打喷嚏吓走了那只鸟,可你为什么骗我说黄腹比蓝雀是没有听力的。忘了告诉你,我是学动物医学的,你侮辱我的专业。”
“我……怕你内疚,或者尴尬。”他坐在纸箱上,喘得像条狗。
“哦。”我郁闷地一脚踢开宿舍的门,我还以为是因为喜欢我呢。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剑眉星目,又很好脾气,而且我喜欢他的白衬衫,胸前口袋的地方绣着一只蓑鲉。最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着重重的后鼻音。从小到大,我都有一点小小的恋声癖。
3/
怀山的摄影社团最近正在筹划一场主题为云的摄影展,他交给我一台相机,让我拍每天的天空,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晴天的,雨天的,多云的……
台风过境的午后,我坐在顶楼水箱的阴影里,云层在取景框里一帧一帧猎猎行走。我无聊地按着快门,我实在不觉得每天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我非常羡慕朋友圈的那些抬头拍天空,低头拍影子,随手拍杯咖啡都那么文艺的人。我就不行,刚刚明明有一片心形的云飘过来,可是等我拍下来再看,却像个屁股。
就在那个屁股越飘越远,幻化成万马奔腾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慌乱芜杂的脚步声,有人到天台上来了。我扭头看,居然是陈树。他踉跄地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几个男生,不停地用手狠狠地推搡他,将他逼到墙角。
一个男生将手里的杂志卷成筒状,举到他嘴边,“现在采访你一下,听说你是省话一哥。那么请问,你妈贵姓?”陈树没有说话。那个男生用手里的书重重地抽了一下他的脑袋,他痛得蹲下身去,条件反射地双手抱头。
旁边的几个男生全都哄笑起来,有人举着手机在录像。那个男生又将手里的杂志高高举起,大声呵斥,“手放下。”陈树将自己护得更紧了,求生的本能吧,整个人都绻曲起来了。
“你以为你是穿山甲。”那个男生又用脚去踢陈树。
我立刻冲过去,“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我分开人群,想要伸手去拉陈树。那个男生推开我,“关你屁事,你是谁?”
我也奋力去推他,“当然关我的事……我是穿山乙。”
楼下有老师听到争吵,走过来问:“你们在干什么?”几个男生吓得一哄而散。
他们走后,陈树依然瑟缩在墙角。我蹲下来,想要扶起他,他躲开了。许久,他自己站起来,低着头,沉默地走开了。
隔一天早上,我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他拎着整理盒走进来,默默地走到我的身后,在我卫衣的帽子里放了一个大大的苹果,然后又默默地坐去离我很远的地方。
我追过去,逗他,“有没有毒?”他摇头。我又问:“甜吗?”他点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光摇头和点头,你能说句话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遇见他,跑过来,在我的帽子里放了一根香蕉。晚上,在女生楼下,看见他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只大西瓜,看见我走过来,想要把西瓜放进我的帽子里。
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来给我送水果,荔枝、芒果、哈密瓜、葡萄、火龙果……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那天晚上,他在我的帽子里放了一个小孩脑袋那么大的桃子,上面印着一个喜庆的“寿”字。
4/
怀山收拾了帐篷,他准备去海边拍日出时候的云。他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了,我没有帐篷。”我拒绝。
“那我们住一顶帐篷好了。”他说。
“滚。”
“好啊。”他笑得无赖。
我不理他,盘腿坐在电脑前,翻看他拍到的云,从2001到2013年的云;从日本福冈到挪威阿尔塔的云;白色的灰色的绛紫的绯红的云;绻曲的舒展的堆叠的恣意流淌的云。
“你为什么喜欢拍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喜欢它的自由吧,漫天漂浮,无拘无束。10岁那年,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台相机,我随手便拍下当时的天空。”他从文件夹里翻出那张照片给我看,“这是我拍的第一张照片。”
他十岁生日那天的天空,真的很美,淡云疏朗好似神兽鳞片,画面的一角探进来三两支凤凰树的枝桠,叶片慵懒地垂叠着,像是大鸟来不及梳洗的羽毛。
“你是个天才。”我夸他。
“我也这么觉得。”他臭屁地躺下来,直手直脚,无拘无束。我喜欢这样的人,散漫懒惰又心意执著。
“为什么我遇见你的那天,你在拍鸟,而不是拍云?”我忽然好奇起来。
“我其实在拍你,你信吗?”
“当然信,我这么天生丽质,风情万种。”
“是真的。”他坐起来,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全都是他拍到的我,从2011到2013年的我;从植物园见习到橡山秋游的我;奔跑的吃饭的发呆的神经发作的我;穿白衬衫穿白衬衫穿白衬衫的我……
“你是在暗恋我吗?”我被他的深情吓到了。
“我喜欢穿白衬衫的你,像云。”
“我想我应该拒绝你。”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冲着失败来的。”
“我要回宿舍了。”我站起来。
“我送你。”他也站起来,看着坐在门边穿鞋的我,提醒道,“你鞋穿反了。”
“哦。”我赶紧换回来,又说:“你别送我了。”
大雨初歇,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葱茏的校园里,小礼堂里有乐队在排练,一个嘶哑地声音被浩浩荡荡的风声淹没,沉闷得像心跳。
走了一圈,我又折回去。他的门还开着,或者根本就没有关。他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发呆,脚上的鞋换好了一只。
“你在干吗?”
“我在犹豫,要不要追出去,要不要再努力一下。”他说,又反问我,“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去换了一件白衬衫。”我说:“你从来没有拍过日出时候的云吗?”
“拍过许多。”
“可是我没有拍过,你带我去吧。”
5/
在图书馆,又遇见陈树,捧着手机坐在角落里看《粉红猪》,看见我过来,想要在我的帽子放一个橙子,可是他发现我穿了衬衫,只能塞进我的手里。
我摸摸他的头,“晚上我们摄影社团的同学一起去海边烧烤,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不理我,继续看他的《粉红猪》。
晚上,在女生楼下遇见他,抱着一只榴莲在等我。他居然也穿了一件白衬衫,还系了一个领结,隆重得像是要去参加大合唱。这是他压箱底的衣服吧,站在他身边,可以闻见崭新的霉味。再不到人群中去,他怕是真的要发霉了。
“我们是去烧烤,又不是去结婚。”我笑着挽起他的胳膊,“走吧,我的服务生。”我很开心他肯融入我们,走出他的孤独王国。
怀山跟汽车修理厂的朋友借来一辆破旧的小皮卡,我们一群人坐在后车厢里。大家都逗陈树说话,这让他变得更加拘谨了,甚至是恐惧。一只紧紧地抱着榴莲,坐在角落里。有人想要拍他,被我制止了,我知道他很排斥。
到了海边之后,怀山便忙着支三脚架,支帐篷,支烤炉。陈树跟着我,我往竹签上穿豆角,他就在一旁看着,怎么劝,都不肯帮忙。
一切准备好了,大家席地而坐,怀山挤过来我和陈树中间,挨着我坐着。怀山打开一罐啤酒对陈树说:“陈树,来,我们碰一个。”
陈树犹豫着举起手里的啤酒,就在两罐啤酒即将碰在一起的时候,怀山又抽回手,招呼其他同学。可能怀山的本意是比划一下,而陈树的理解是啤酒应该碰撞在一起。所以在怀山抽回手的一刹那,我看见陈树的脸涨得通红。
那天晚上,陈树在皮卡车里睡着了。我和怀山一直坐在帐篷里等日出,后来,我们也睡着了,所以我们并没有拍到那天日出时的云。天亮之后,我们才发现,陈树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回学校之后,我立刻去找他,他不在图书馆。但他的整理箱和手机还在,桌子上散落着育苗钵还有种子,还有一堆书和笔记。我坐下来等他,随手打开他的笔记本。他的字很好看,斜斜地倒向一边,像是被风吹过。
5月9日:早晨橙子,中午苹果,晚上芒果。很乖。5月10日:早晨葡萄,中午荔枝,晚上火龙果。很乖。5月11日:早晨山竹,中午橘子,晚上桃子。很乖。5月12日:早晨芒果,中午葡萄,晚上没吃,因为找不到她。很生气。5月13日……
笔记的第一页写着,“每天吃三种水果,疾病远离我。”第二页写着,“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第三页写着,“请原谅我的不擅言辞,但爱你是真的。”
6/
5月21日,从海边回来的第三天中午,怀山送我回宿舍,我看见陈树又来了,站在楼下等我。我走过去叫他,他看见我和怀山在一起,转头想要走。我喊:“陈树,你给我站住。”他像是没有听见,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袖子。他狠狠地甩开我,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怀山赶紧过来扶我,也想去推陈树,“你是不是有病?”我拽住怀山,然后转过身去,背朝着李树。他蹲下来,打开整理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李子,放在了我的帽子里,然后低着头离开了。
我回过头,看见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将身上的T恤掀起来,蒙住脸,飞奔起来。
“你没事吧?”怀山关切地问我。
“他是有病,但你没有病,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怀山也很内疚。
“没事了,我先上去了。”
“你是不是喜欢他?”怀山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觉得有些累了,径直走上楼去。站在宿舍的窗前,我看见怀山在楼下站了很久,他打开相机,拍下了头顶的天空。那天的天空灰得像哭过。
那以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过陈树。他开始躲着我,变得更孤独。而怀山一直在忙着筹备他的摄影展。我好像也爱上了拍天空,无聊的时候,总爱抬起头,举起相机,拍拍头顶的云朵。
有一天,我忽然也很想拍拍海边的云,在海堤上,我看见陈树了。他坐在地上,脖子上挂着蛙镜,正在穿脚蹼。我走过去他身边,蹲下来,我并没有说话,因为与他在一起,一切语言都不必存在。
他抬手,戴上蛙镜,然后站起来,爬上最近的礁石。也许是因为穿着脚蹼,他走得鸭子般笨拙而摇摆。他在礁石上又坐了一会儿,仰面翻身下水。
那天的阳光很好,海水很蓝,云朵在海平面迅速地游移。远处的沙滩上,一个流浪艺人正摇着沙锤,咚咚咚,咚咚咚,像心跳。
我在海边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见到陈树浮出海面。我想起他仰面入水的刹那,嘴角有我从没见过的悲伤。他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哑谜,从来都不会流露任何心情,快乐的,或是难过的。
我有种不好预感,于是手忙脚乱地拨打海边救援队的电话,就是这时候,远处的海面飘过来一个黑点,越来越近,是陈树。他爬上礁石,大口大口地喘气。扭头看见我还在,立刻闭上嘴。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这个傻子。
“陈树。”我喊他。可他并不理我,摘下蛙镜,穿上T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走了几步,他再次将T恤掀起来,遮住脸,也许那件T恤是黑色的,蒙住脸之后,走了几步,他便掉进了路边的水渠。我没有过去扶他,我知道,他这样的人,最怕别人看到他的不堪与脆弱。
7/
怀山的影展已经筹备好了,可是他一直耿耿于怀,那天在海边睡着了,没有能够拍到日出时候的云。
“你能不能再陪我去一次?”他问我。
“好啊,刚好我买了一顶新帐篷。”
怀山爬上最大的那块礁石,支好三角架,将相机固定好。可是那天晚上我们又睡着了,凌晨的时候,我被呼啸的海浪声吵醒,睁开眼睛,才地发现,什么时候涨潮了,我们被困在了礁石上。
我赶紧推醒怀山,他也被吓懵了,“你会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的。”
“我会游泳,可就算会游戏,这么大的浪,也根本游不出去的。”
“赶紧拨打救援电话。”
“完蛋,这里没有讯号。”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陈树了。从来都是蜗牛般缓慢的人,此刻飞快地冲下海堤,一头扎进海里。汹涌的海浪里,我看见他奋力地朝我们游过来。
他先抱着我,将我送上岸,又折回头去救怀山。怀山完全不懂游泳,死死地抱着陈树,我看见他们在海浪里浮浮沉沉……远处有救生艇开过来,几个救生员同时跳进海里。
怀山被救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抓着他的相机,趴在海堤上不停地呕吐。但救生员当时并没有能够找到陈树,一直到下午,更大规模的搜救中,才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绻曲着身体,躺在甲板上,身上黑色的T恤翻卷过来,遮住了脸。
救生员分析,可能他下水的时候太急了,没有能够脱掉身上的衣服,而水流又太急,导致衣服翻卷,覆盖住了脸,所以才溺毙。
我轻轻掀开他脸上的T恤,他的表情很安详,像是睡着了。我哭了,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闭着眼睛不理我,倔强的眼神和嘴角。
整理陈树遗物的时候,我拿走了他的笔记本,我看见里面密密地写着,6月29日:早晨没吃,中午没吃,晚上没吃。很生气。6月30日:早晨没吃,中午没吃,晚上没吃。很生气……空白的地方写着,“难过的时候,我喜欢潜水,去没有人类的地方呆一呆。”那应该是在海边遇见他的那天写的吧,他终于去了一个,永远都没有人类的地方。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还写着“小时候,我有个外号,叫做橙子树,而她叫苏甜,我们是甜橙树,哈哈哈哈哈……”我数了数,他写了足足有155个“哈”,他是有多开心。
陈树去世之后,他的家人选择了将他树葬,希望他的生命在草木间得以延续。去看他的时候,我在那棵大树旁边又栽下了一棵小小的甜橙树。陈树,这是我,我愿意日日夜夜陪你并肩听风吹过。
怀山的摄影展如期举行,取名叫做“云生云死”。我看着画框里那些静止的云,晴空的云缱绻温柔,暴雨前的云汹涌壮阔,而日出前的云……恢弘绚丽,那是肉身消失后存在的光亮,灵魂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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