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楷》（1）

小说《小楷》（1）

“如果我能够，我将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涓生是这样说的，在那个与其说是纪念子君，倒不如说是哀怨生命的《伤逝》里，百无一用的男主人公被生活所迫竟连爱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了。

悲哀的，是他自己；虽没忘却翅子的煽动，但那挣扎也是徒劳的。涓生，你本就不该有这篇多余的祭文，尤其是对子君。

而我又是带着怎样悔恨的心情去重复那些斑斑泪渍呀！

真的，如果我能够，我又将怎样呢？

——此刻？

展厅里攒动的人群各自流连几之所好；而我，独沉迷于一副蝇头小楷作品。

那副书法是这样写的，我已能熟稔脑中万遍：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只不过，只不过，我题给小楷的，是改了一个字，叫此情绵绵无绝期。

我的那幅蝇头小楷是早已在小楷的坟前化成了灰烬，只留些余烟在乱空中盘旋；乱空中盘旋的，还有那些时光，阴茫的昏色里依旧在我如铅的生命里舞成烙印，琢也难琢掉。

就姻缘，我曾算过命。卦说，离。

我当时一笑；小楷也一笑，说，迷信，你信吗？我反问，你呢？小楷说，你信我就信。她知道我是不信的，所以很放心地靠在了我的肩头。顿时，我的肩头真的有种负重的感觉。

那时候，我和小楷正生机勃勃地打算租间房子开始我们夏天里崭新的生活。

我是在认识小楷三个月后央求她做我的女朋友的。

我说，不管你答不答应，我这条命都会跟着你的。

小楷抿嘴一笑，甩也甩不掉，你叫我怎么办呢？我说，那就嫁给我，我的命在你手里，把你的命也交给我。

当时粗略觉得命就是一种托付，不知道它竟这样沉；就像如今小楷的命已从我手中轻易地丢掉了，却始终有种永也丢不掉的沉甸甸的感觉。

其实，我的命就是小楷用手捡回来的。

那个春天有雨的湿漉漉的夜晚，醉醺醺的我被车撞到在路边，是下夜班的小楷把我送到了医院，由于照顾了我一天，她好不容易谋到的工作也失掉了。

我后来问小楷，觉得当时救我值得吗？小楷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该先救人。我无语，只想努力回忆那个夜雨迷蒙的春晚，却怎么也记不清。哪怕一个细小的片断 也可以呀，但我当时可能真的喝醉了，也可能脑子真的被摔蒙了。

世界偌大，我和小楷竟能在人海中相遇，细想了千万遍，我确认是份缘。

我对小楷读了席慕容的诗《一棵开花的树》，说，我的前世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几千年，祈求与你相遇，但你的前世并不理我，所以我只好以受伤来阻止你的脚步，是你的善良没有让我的心凋零。

小楷静静地坐着，只喃喃地说，……开花的树，凋零的心……

那时候的我无疑带着很浓的书卷气，意气风发地以为未来和前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灿烂的明天像朝阳一样会冉冉升起。有大学的文凭，有壮志雄心，还怕谋不到工作吗？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年轻，太张狂，太幼稚了。

整个夏天，我都在为工作奔波。找报纸，听广播，看广告，进中介所，看有没有合适的学校，结果不是因为薪酬太低，就是因不缺教文学史的老师而作罢。

现在才知道，一纸师范大学的毕业文凭根本算不了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生在人海里不是什么珍珠，只是粒游走的砂子。

我的热情随夏天的结束而日渐冷却。好在有小楷，面对我的垂头丧气，她倒没有气馁。小楷说，我学问不高，但我知道要立于实际，好高骛远是不行的。你主要是要求太高，放低点标准，再试试，再试试。

上一次丢掉工作，小楷又在一家玩具厂找了份活。我的几个月的生活费用，都是由她补贴。我心底的感激自是无法言表，小楷淡淡说，和我还有什么客气的。

说起来我和小楷在这座城市里，都是孤身一人打拼。

大学毕业后我没回老家，因为书上说，衣锦还乡，我还没有丁点儿成绩，怎么去见江东父老？我无时无刻不幻现苏秦佩戴六国相印回家时的情形，那种风光强烈地侵蚀着我膨胀的梦想。

而小楷呢？中学时就辍学了，家里姐弟四个，她是老大，自然远离农村到遥远的城市打工以减轻父母的负担。说起来那时候她微薄的工资，除了要寄给家里些外，还要负担俩人的生活费用，拮据窘迫之状可想而知。

夏末终于找到了份工作，在一所小学里教微不足道的书法课。

现在的孩子因为有了电脑，越来越不重视书法这个中华民族独特的艺术品了。因为是小学，教的是正规的楷书。

我和小楷特地在一个地摊吃宵夜以示庆祝。酒酣耳热之际，我忽然问小楷，你为什么叫小楷呢?小楷说，说起来我的祖辈还是个书法名家呢！我父亲也爱书法，但在那个年代里没机会上学。生下我后觉得所有书体中楷书中规中矩，中坚沉稳，不曲意，不张狂，大约他希望我长大后成为这样的一种人吧。醉眼迷蒙中，小楷沉寂而文静，端淑而恳实，我想我真的醉了，不是因酒，是因为无德无能的我有幸遇到了眼前这个能牵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