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看见他。”坐在对面的美雪一摊手，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毕竟说白了，也还是个陌生人啊。”
“什么嘛，讲得这么跌宕起伏，到最后又说是陌生人！”一旁的小嘉愤愤不平，“眼看就要毕业了，既然有好感就应该去认识啊！说不定他早就暗恋你，所以才故意在你周围出现呢！”
“下次再碰到，要找机会问他的名字。”我也赶快说。
“好啦，你们不要催我啦。他啊，”美雪说笑着，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忧愁，“谁知道他下次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呢？”
最近这段时间里，占据我们午餐时候话题的，是美雪爱慕的男孩。高瘦，白净斯文，独来独往，有些神秘。这些都是美雪的描述。因为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他时常与美雪不期而遇，图书馆，自习室，餐厅，车站，还有学校后山的小路上。如果碰见美雪需要帮忙的地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有时候他好意地帮美雪拿到高架上的书，有时候他客气地为美雪拉开门。还有一次，他扶住了快要跌倒的美雪。
美雪感到好奇，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得那样及时，又总是步伐匆匆地消失。久而久之，美雪开始为他的出现而感到安心。她有些喜欢他，因为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并且总会帮助自己。某天的傍晚，小嘉约了美雪去看电影。美雪独自走向电影院的路上，橘色的夕阳从背后照射下来，投出她一个孤单的影子。而不久之后，那影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影子。美雪惊喜地回过头，果然是他，同样走在夕阳里，走在他后面。他的个子高一些，他的影子也就大一些，好像与美雪并肩同行了。美雪看着那两个影子，她的心跳得很快。如果守护神那一类的事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是了。美雪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被他捕捉到了，他朝着美雪的方向，偏过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纵然有这些甜蜜的交点，可两个人的关系并无实际的进展。美雪依旧不知道他的姓名、年级，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美雪似乎从不感到焦急，她会为了意外地见到他而感到快乐，却无法说服自己迈出让彼此相识的那一步。每当她面露喜色地为我们讲述他们的每次相遇，我们总要催促她快点有所行动。然而温柔又害羞的美雪，实在很难主动去开口啊。
小嘉决定瞒着美雪去寻找那个男孩，告诉他美雪的心意，鼓动他去追求美雪，让他们成为幸福的一对。然而我却认为不妥。有关那男孩的全部信息，几乎都来自美雪的一面之词。如果美雪在讲述中，存在着一厢情愿地美化，我们就难以确定他真实的样貌与行为特征。换言之，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你就是这样冷漠地对待朋友的吗？”小嘉气愤地指责着我，随即跑开了。我想不出她要如何寻找那样一个形象模糊的人。而美雪仍旧每天都沉浸在恋爱一般的幸福之中，这种氛围令我有些惶恐。
这天中午，美雪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她在教学楼一楼的自动贩售机前遇见了他，“他还是老样子，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就细心地问我想要买什么，要不要帮忙？”
“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跟他聊天？”我问。
“他看起来对我毫无印象。”美雪立刻露出惆怅的神色，“也许我本来就是个不容易被人记住的平凡角色。”
“不，你们总是莫名其妙地碰面，这是小概率事件了，他不会毫无感觉的。”我肯定地说。
“那么，你也相信缘分了吗？”美雪忽然问。
“啊，大概是吧。”我含糊其辞地回答，却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小嘉。往常最容易激动的她，今天只是沉默地吃着东西，仿佛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这着实有点奇怪。
“那么，我先回宿舍了。”美雪站起身，微笑着对我们道别。
“这么急着走，是不是还想能不能遇见那个他？”我开了个玩笑。
美雪一离开，小嘉就神秘兮兮地说，她的寻人计划已经初见成效。这真令我目瞪口呆。“我们跟美雪活动的路线大致相同，所以如果美雪能够看见他，我想我也就一定可以看见他。”小嘉压低声音说，“所以这几天，我都在认认真真地观察周围的男生……你也知道，我向来是懒得注意他们的。”
跟内向的美雪跟平庸的我相比，小嘉一直是男生们瞩目的焦点。她穿着大胆，活泼好动，说起话来嗓音清亮，好像铃铛在风里吹散。总是有男生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却睥睨一切。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跟男孩子们玩，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很多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现在她愿意为了美雪而去观察男生们，实在是个不小的进步。
“这几天我一直跟着美雪，从图书馆，自习室，再到车站。目前有三个人，可以列为嫌疑人。”小嘉对我说，“暂且称他们为A君，B君，与C君。这三个人都长得瘦高，皮肤很白，而且独来独往。A君来自物理与机电工程学院，因为他总是穿着印着学院LOGO的T恤。B君来自外文学院，好像比我们低一年级，我眼尖，看见了他在自习室里做的练习题。至于C君……这个人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他身上没有任何能够确定身份的东西，他太模糊了。不过不要紧，另外两个人，我已经拜托那两个学院的同学帮忙打听，很快就会有结果。”
“美雪今天上午在教学楼的自动贩售机前遇见了他，这就证明他今天上午在教学楼有课。”我拿出手机翻查全校的课程安排表，“可是，物理与机电工程学院今天在体育场举行全院的运动会。体育场距离教学楼距离不短，如果是A君，那么他没道理出现。”
“所以我们要排除他。”小嘉连忙说，“那么B呢？”
“按照课程安排，外文学院今天在教学楼里也有课程。”我放下手机，“但是美雪曾经几次在学校后山的小路上也遇见他。外文学院的宿舍安排靠近学校南部，距离位于北部的后山是南辕北辙。如果说他只是为了散步，就特意跨越整个校区来到那里，似乎也有点牵强。”
“所以我们连B也排除了。”小嘉有些懊恼，“如此看来只剩下最神秘的C君，而我偏偏对他毫无头绪。”
“我看也是C最有可能，不然美雪跟他偶遇了那么久，也不会一点儿了解都没有。”我安慰小嘉说，“纵然他再神秘，好在我们锁定了目标，等到下次你再看见他……”
“嘘！”小嘉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胳膊，“我才发现，那个C好像就坐在角落里，跟我们之间隔了三张桌子的地方！”
“在哪儿？”我也有点紧张了，“他很早起就在那里了吗？”
“在你的五点钟方向，你慢慢回头去看。”小嘉对我耳语，“看样子他是坐在那里很久了。你说刚刚美雪有没有看到他呢？”
“如果美雪看到他了，难道会无动于衷吗？”我问。
“可我真不相信，那么容易偶遇的人，我们跟美雪在一起的次数又那么多，偏偏我们一次都没有看见。”小嘉的声音越来越轻，“有时我想，即便是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美雪看见了他，也不会指给我们看。大概是想要把他据为己有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而当我转过头朝餐厅的角落望去，我很快就看见了他。应该是C君，没错了。他高瘦，面色很白，刘海遮住了一些脸，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阴沉。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咀嚼着食物，仿佛随时可以跟环境融为一体，可是又跟周围吵闹说笑着的男生们格格不入。
我看着他，看得很清楚，可却还是感到他是模糊的，有些神秘。这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丝毫没有印象。难道说他真的时常跟我们相遇，只是我们从未留意？还是说他向来只愿意跟美雪有所交集？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视线，也向我这边看来。在接触到我的目光的一刹那，立刻慌乱地躲开了。我也连忙转过头来。“别让人家发现了！”小嘉警告我。
接下来又是平淡的几天。美雪依旧乐此不疲地讲着他与她的故事，小嘉仍旧鬼鬼祟祟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也许平淡的只有我一人。我没再看见C君。不过我对美雪说起过，问她是否愿意在看见那个男孩的时候指给我看。美雪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我。也许她真的不情愿呢。我第一次感到我对朋友们是陌生的。
这天中午，美雪离开后，小嘉一脸诡秘地对我说，她完成了一次跟C君之间的对话。我很惊讶，连忙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小嘉就告诉我，她说自从确定了C君作为目标人物，她就老是想着怎么才能跟他搭上话，然而总是不成功。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想要靠近的意图，C君总是距离她远远的，还时常故意躲开。但小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在午饭前的图书馆，小嘉看见C君站在人群里。她连忙赶上去，借着人潮拥挤，猛一下撞在了C君的身上。显然他完全没有想到，身体猛一个趔趄，怀里捧着的东西也掉落下来。小嘉慌忙道歉。C君慌忙捡拾东西，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起先小嘉还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会慌成这样。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从那散落下来的东西里，露出了一张照片的一角。即便是只有一角小嘉也能一眼就认出，照片上正是穿着粉色短裙的她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你还不明白？”小嘉得意洋洋地笑了，“那家伙啊，他喜欢的，是我。”
“那家伙喜欢我，所以就总是跟在我们附近。我对他不在意，反倒被美雪注意到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吧。”小嘉喋喋不休地说，“美雪为什么喜欢他？说白了也是因为他总能在对的时间出现吧？可惜他并不是对的人啊。他一定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结果一不小心引起了美雪的注意，一定是这样啦。”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很担忧地问。
“还能怎么办？”小嘉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他这么用心，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美雪怎么办？”我掩住嘴不让自己的声音太大，“虽然美雪平时很内向，很少跟男孩子来往，可是你我都知道，她是多么用心期待着自己的爱情啊。如果你让她的这份爱情幻想破碎，想不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这又不是我的错！难道我能让别人去爱上她吗？”小嘉气愤地说，“更何况这现在是我自己的感情问题，我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别想来干涉！”
“我不会干涉的。”我说，“我只想知道你那个C君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他看起来太奇怪了。”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当时他捡完东西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小嘉有些懊恼。
“或许我可以帮你想个办法。”我拍拍她的肩膀，“不如你找个时机塞张字条给他，约他见面谈一谈。两个人私下的交流，他应该不会拒绝。”
“好主意。”小嘉高兴地笑了。我再回头去看，角落里的C君已经无影无踪了。
隔天晚饭时，我独自坐在餐厅里。过了好一会儿，美雪才急匆匆地出现。
“小嘉怎么不在？”她狐疑地发问。
“她去见一个朋友了。”我连忙说。其实自从早上小嘉奔去图书馆跟C君碰面后，就一直在外面约会了。中午时美雪并没有来跟我见面，所以还未察觉。我不能告诉美雪事情的发展，我不能戳破的爱情幻想。
美雪心事重重地坐下，半天才说，“我有话想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难看极了，可还是接着说，“有关那个……那个我喜欢的男孩的事情，其实……”
我害怕她说，其实她已经知道了那个男孩的暗恋对象是小嘉，也害怕她说，自己知道了小嘉的所有行动，因为这些都会令我难看。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美雪脱口而出的竟是一个令我瞠目结舌的答案。她说，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男孩，那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你编造出来的？”我惊异地尖叫了起来。
“对。”美雪歉疚地低着头，“是我骗了你们。原谅我，我实在太孤单了。我很妒忌小嘉，她身边总是男朋友不断，还时常嘲笑我形单影只。我就……我就索性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谎称自己经常跟他偶遇，还刻意、刻意说了一些暧昧的细节……”
“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在震惊之中回不过神。
“这样我的生活也会显得多姿多彩，我也会显得是被别人瞩目着的……”美雪越说越伤心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欺骗你们。每次你们问的细节越多，我就越是害怕，害怕自己编不下去。说谎话真的好累。而且今天我必须对你们说清楚。”
“今天？为什么今天一定要说清楚？”我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刚刚看到学校里发布的安全通知，说最近校园里好像混入了一些危险的人物……”美雪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似乎是跟踪狂一类的人啊。听说他会跟踪喜欢的女生，偷拍照片，还会……听说刚刚出狱，总之危险得很。我想赶快跟你们说清楚，怕你们误以为我所说的男孩就是那个跟踪狂……”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恍惚中只感到美雪扶住了我，嘴上还叫着，“小嘉呢？小嘉究竟去哪里了？”
我想要伸出手去拿手机，然而屏幕上显示的还是一早小嘉发来的消息。兴高采烈地语气隔着屏幕冒出来。
她说，他答应跟我单独聊聊，约我去一个神秘的地方，不过说来也奇怪，他用的自动水笔，他的水杯，都跟我之前用过的一样。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呢？
我当时并没有回复她。此刻也不能。好像身处巨大的噩梦之中，一阵冷汗瞬间涌上来，我只感到头晕眼花。
ps：本篇文章是专栏系列文章《人间噩梦》里的第一篇。此后会有更多同类型的文章做大家的睡前故事。愿你们从这类故事里体会到阅读的快乐。《人间噩梦》，讲述的是平淡生活里既意想不到又合情合理的悲伤故事。这里的人们真实平凡，只可惜要遭遇最坏的情况。从暗恋、婚姻到生儿育女，从疾病、事故到人生抉择，噩梦与现实交替，悲剧与希望共生。大悲大喜之间，越是稀松平常的悲哀与恐惧越能令人感到绝望。而生活本就千疮百孔，吃掉那些噩梦，你就会看得见幸福在前方。毕竟只有学会了悲伤与失去，才能挺直腰杆，继续微笑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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