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岭南这个城市的无数个或溽湿潮热或阴冷寒浸的不眠之夜——落雨的、无雨的,起风的、无风的,我都感觉自己是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那毛绒绒的花朵被风吹起,无意间飞过了万水千山,飘到了这之前从未梦到过的地方。因为离根脉太过遥远,我得不到滋养,日渐消瘦干枯,以致形销骨立起来。原来是这样陌生的地方啊!命运充满了偶然,我仓皇地落下,希望能落地生根,得以存活。
无数个这样的夜里,尤其是冬夜,我都会想起我的故乡,天茫茫地茫茫四野茫茫,白茫茫的一片,不是大雾,就必是大雪纷飞。我看不清记忆里的那些画面,人与境层层叠叠,影影绰绰,抓不住,摸不着。夜,是如此的漫长,无数的念头疯狂生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好羡慕那些能清晰地记得过去的人,而我的脑海中好像有块橡皮,总是一面写着,一面擦着,最后能余下的少得可怜。也许,我的记忆是那一片片的落叶,已经埋进了土里,年深日久,都化成了煤炭。应该烧起来!烧起来!唯有燃烧,隔着那熊熊火光,我才能再次看见那些恍同前世的过往。
在这样的夜里,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怦怦有声,越来越响,我用双手护着那颗心,奇怪它如此地震天动地。我知道,那被称为灵魂的在此寄居,它似乎正要冲破这牢笼——我惴惴不安着却又隐秘渴望着。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飞越而出,无比自由,直达青云之上,直达这世界的最高处。当我向下望,一眼就能看见我四野茫茫,苍茫寥廓的故乡!过去的我正向我一路走来,背后就是那条我永远也跑不到的地平线。
然而,在白天,我从不思念。思念是给漫漫长夜准备的,还与儿时一样,我只在夜幕降临时想家。小时候去大姨家玩,每次都不肯同父母回家,非要住下来。白天是多么开心啊,和表姐妹们疯跑,捉了多少蜻蜓、多少蝴蝶,揪掉了多少黄瓜花、多少倭瓜花,折了多少杨枝、多少柳条,打落了多少榆钱、多少青杏……一天里大姨问了数次现在可以回家了吗?都说不,才不呢!吃晚饭时,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到了粥碗里,无论如何是不肯吃的了。已是暮色四合,姨夫只好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叹着气送我回去。一路上扯着脖子嚎哭,那黑黝黝的夜像一张巨口,就要吞掉这个世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沙沙作响,不知道里面都潜藏着什么鬼怪。嚎累了就抽搭着趴在姨夫的背上,无限心酸地想,这可得几时才能到家呢!
在白天,我从不思念。不思念那些回不去的,时间也罢,空间也罢,风景也罢,人也罢。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河,只能向前流淌,沿途有太多的风景,但不能驻足,扔在身后的不止我的故乡,那所有的终与我互为过客——“逝者如斯夫”!这人世有多少求不得,有多少已失去,有多少尽释然,又有多少恨不消——我闭起眼,说,“不如相忘于江湖”!听的人或以我为薄情,听不出这淡漠之中的苦痛,听的人或以我为绝情,听不出这决裂之中的深情。如果时光不能倒转,如果江河不能逆流,为什么不各得各的自由?
父亲啊父亲,我是如此的倔强,父亲啊父亲,你是如此的不肯原谅!为了那梦一样的自由,我要砍掉这束缚与重量,本就是荒谬的世界,谁不是那异乡人?我以为终将翱翔,不知道这“轻”竟是如此的沉重,不知道这“轻”亦是生命所不能承受!痛,随着血脉汩汩流淌,让我不断回头望!父亲啊父亲,我还是那个漂泊的孩子啊,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人生最远的是不是这归途?父亲啊父亲,我将素履之往,我终将归来,如“我见青山多妩媚”,这青山见我,也还能如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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