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天意

五年来，强制自己心如止水的润叶被弟弟突来的一剂猛药搅得天翻地覆，但其实，开着汽车返回原西城的润生的心也一样不能平静。

他不像同年等岁的少平和金波，他不愁吃，不愁穿，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创伤，一直在田福堂的护佑下滋润地成长，所以相对来说，成熟的要晚一些。

但他并没有成长为反面典型，从农村实行责任制，他愿意为田福堂的脾气而低三下四地请求少安和田海民接受他们一家入组，并且自己身体力行的说愿意种地时，我们就看到他的成长了。

再加上那赶巧又刺激的沙漠一夜，他被别人的痛苦所感染，进而想到要去帮助姐夫，说服姐姐。他这样想就这样做了。他也才二十三岁，介于他的年龄和他与这两个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他还是很勇敢和有魄力的。

“说实话，连润生本人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些诧异。这种岁数的青年往往就是如此——某一天，突然就在孩子和大人之间画出一条明显的界线，让别人和自己都大吃一惊。”

但是他没能立马说动姐姐，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挫败感。他沮丧地把车窗摇下来，让春天温暖的风吹进驾驶楼。太阳照在他那张瘦条脸上，而那张脸此刻却没有什么生气。

姐姐，姐姐，你看你都瘦成个啥样了，“我”本来觉得都是你不好，但见到你“我”就不由得心疼，你可是“我”最尊重的姐姐啊！姐姐，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和姐夫在一块生活几天呢？

大人们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姐夫人那么好，时间久了，你也会喜欢姐夫的吧？

姐夫，姐夫，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把自己的工作调到黄原？你往“我”姐姐那里多跑一跑，和她多接触接触，姐姐就会了解你，说不定也会喜欢上你的！

对，“我”一定要帮助他们弥合关系，“我”要不厌其烦地去黄原说服姐姐，让她和姐夫一块过光景。爸爸年事已高，早就不该让他这么操心，所以“我”要赶快付起这个责任来！

润生一路开一路嘀嘀咕咕地在心里和姐姐、姐夫、自己说着话。半后晌，在离原西县地界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润生看到前面人头攒动，似乎是一场大集会。他脱下手套，就跳下车，想过去散散心。

不远处正在唱山西梆子《假婿乘龙》，润生没挤进去，但这戏他在别处听过，也就无所谓了。

“戏场外面，散乱地围了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卖饭的人也都是乡里来的；他们在土场上临时支起锅灶，吆喝声不断。锣鼓丝弦和人群的喧嚣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整个土场子上空笼罩着庄稼人蹬起的黄尘和土炉灶里升起的烟雾。”

不久润生才发现，远处好像新起了一座庙。呀，政策宽了，有人竟敢弄起了庙堂！他感到新奇，就过去参观了一番，原来是一座龙王庙。

看罢庙堂，润生又返回到戏场里。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又转到卖茶饭的这里了，想着吃点什么东西。

大部分都是卖羊肉的，煮在锅里的羊肉汤和旁边的洗碗水一样肮脏，飘着叫人恶心的羊膻味。他在一处羊肉水饺摊前停下来，因为他看旁边捏的水饺还比较干净。

“卖饭的是位年轻妇女，脊背上用一条带子束着一个小孩，正弯曲着身子趴在地上用嘴吹火。炉灶是临时就地掘下的小土炕，只冒黑烟不起火。”

正当润生想说话时，那妇女倒先抬起头问要几两？而这时他们双方都愣住了！天啊，竟然是郝红梅。

郝红梅？这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姑娘，曾与少平有一段感情纠葛，后来又与顾养民相好，毕业时就和顾养民确立了关系。而现在养民正在省里的医学院上大学，而红梅自己不也当了教师吗？她背上的孩子又是谁的？

我想，此刻我们和润生的心情一样复杂。“润生看见，郝红梅脸色比他姐姐还要憔悴，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不合身的衣衫上沾着柴草和灰土。完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

“你……”

“我……”

最后还是郝红梅先说出了自己的近况，她说她就住在对面沟里，前年嫁过来，去年刚生下孩子，男人打土窑被压死了。

“我给你下饺子！”红梅说完就手忙脚乱地要招待润生。润生推说自己刚吃完饭，饱饱的。

他哪还能吃得下去饺子呢？过去同学时，他虽和红梅不熟，但是多年以后相见，也还是分外的亲切；突然听到红梅的不幸，他还要时间去消化，而且恰巧是在他本就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会让一个人比平时更有感触。

他打问红梅住的地方卡车能进去吗？红梅说可以，他就说等红梅卖完饺子，送她回家呀。

“你开着车哩？”红梅惊讶地问，神色立刻变得像面对一个大人物似的。当时，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汽车司机就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红梅脊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红梅把他放下来，完全不避讳润生，撩起衣服襟子，就把一只丰满的乳房塞到了孩子的嘴边。

润生一下撇过头，脸通红，说他先去看一会戏，等红梅毕了，再把他们送回家。

“几天来，他接二连三地目睹了周围的活人所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使他精神疲惫，使他心灵中充满了沉痛。从现在起，他对生活的理解不会再那么肤浅了……”

他在戏场里透过人头的缝隙，偷偷地向远处那个地方张望。他看见她背转人，用袖口揩了一把脸。那是揩汗，还是抹眼泪？

田润生的眼睛潮湿起来。他内心中立刻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帮助不幸的红梅和她可怜的孩子！

好不容易熬到红梅把饺子都卖完，他才过去帮红梅收拾灶具。到红梅所在的村子，太阳已经从山背后落下去了。

“润生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红梅抱着孩子，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时扭过脸又惊讶又佩服地在看他……”

到了红梅家，红梅说什么也要留润生吃一顿饭，她把饺子馅儿和面团都备下了。润生推托不过，也就只好留下来大方地和她一块包饺子。

他们一起谈论以前的同学，但润生避而不提孙少平和顾养民。他还观察到红梅的窑里没有什么摆设，显然是一个穷家。

吃完饭后，红梅抱起孩子，又一直把他送到小河岸边的汽车上……

润生在夜里才回到原西县城，把车搁在停车场。自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走到街上一个私人开的小饭铺里，要了二两烧酒和一碟咸花生豆，一个人慢慢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他的五脏六腑就好像着了火。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喝酒。看来，向前以后要多一位酒伴了。

最后，我想说，润生和红梅的遇见，似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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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四，第二部第三十八章读书笔记，总第49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