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知道自己的末日就是今天,就是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的话越来越少,反正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宅子里的女眷不约而同地跪在他的床榻前,忧伤或者故作忧伤地低泣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撑起上半身,看着底下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半晌说道:“你们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为首的女人赶忙站起来托住他的脊背,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把她推开,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没听到老爷说什么吗?”
他猛然用手帕捂住嘴,剧烈地咳了几声——每次咳嗽的时候,外人看来都觉得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一样,可只有谢必安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就被一种叫做痛苦的东西掏空,只留下一副随着颤抖而颤抖的骨架。
“你也走。”他对身旁的女人说道,声音有些微弱。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然后将他重新放倒在床上,又替他盖好被褥。
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他说:“慢着,简儿呢?”
——简儿是他们的儿子。
鼻尖泛上一阵酸楚,她顿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悲哀,然后回答道:“回老爷的话,简儿已经睡下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她捏紧了方才他用过的手帕,像是要把它嵌进血肉里,似乎这样做了,就能安慰自己上面的刺目惊心的血迹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谢必安清瘦的脊背,蓦忽间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会笑,并且经常笑 。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但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定比他爱她还要早。
不,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爱他,还是怀念他曾对她无话不说的日子。她听他说长安熙攘的街市,说自己以后成为最厉害的画师。大多数时候她都听不明白——她从没去过长安,更不懂画画,她甚至不理解谢必安为何会如此痴迷这样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是的,她一直没有对他说,她其实和所有人一样,希望他能走一条最普通的路,考个功名,然后回来。娶她。
又或者,只要结局是能娶她,她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几缕不听话的风不知道从哪处缝隙乘虚而入,帐幔上的人影随着烛光跃动起来,她慌了,急忙寻找漏风的源头——下午郎中才说过,他的身子受不得风。
有几滴温热的液体在她的手背上流动,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抬起手,狠狠地咬了一下大拇指的指根,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必安?”
——床上的人没有应答,应是睡去了。
她松了口气,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懦弱的样子。
她带上门离去的瞬间,谢必安睁开了眼睛。方才他听到了她在小声地啜泣,但他没有说话。他不想安慰人,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这两者都太过于残忍。
幔布是在一个月前换掉的,她说之前的已经用旧了,应该换一个。谢必安知道,她只是嫌那白色不吉利,换来换去,还是选了这袭淡淡的黄。是烛光的颜色。他在心里默默地笑了——她还是太低估自己了,其实生啊死啊的,他根本不在意,这满屋的金碧辉煌,他一样也不想要。他只是觉得遗憾,无力感如洪水般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在这短短的28年里,他还是没有守住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困顿袭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重很重,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对于他衰败的身体而言,这样飞驰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欣喜的恐惧。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允许自己最后再怀念一次,最后再把残破的人生虔诚地捧起,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一遍。
从哪里开始呢?就从这里吧。
——第一次见到那棵树的时候,是夏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葱绿高大的树,即使是在杂木丛生的郊外,它还是很显眼。他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把它画下来。细碎的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在地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他就站在那些影子中间。阴影随风晃动的时候,人就像掉入了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难过,他知道这样极致的感受没有办法在画纸上表现出来,然而任何无法用轮廓勾勒出来的感情都值得敬畏。那天,他一直待到了夕阳迟暮,晚风吹拂起他的长发和衣袖。天地间安静得像是一幅画,就连他也变成了画幕上的一部分。在这种难得的时刻,他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一棵树,并且肆无忌惮地生长在空无一人的荒原上,自由且孤独。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一世才落得个拘俗守常的下场。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抬起手抚过树干上深深浅浅的沟壑——这棵树少则也有几十年了吧,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我很羡慕你。”他自言自语道,天边最后一丝微光淡去,视野渐渐变得不开阔,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树的枝桠微微的晃动起来。没有风。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娘的语气里有些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没有说话,反正任何事她都能扯到科考。在她眼里,及第登科才是他当下的头等大事。但他不想 ,也厌倦了这样循规蹈矩的活着——他不是没有考过,只是第一次没有中之后,他就认定了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爹娘不相信,他们把希望都寄予在他的身上,总是幻想着有一天,他考取了功名之后,能谢家带来富贵,也能光宗耀祖。
回到屋子里,谢必安的脑海里全是那棵树的身影,他再一次拿起纸和笔,按照新鲜的记忆描绘了起来。 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夜半,他将画纸对着月光高高地举起,墨色和月色在纸上悄然混杂着流淌——那是他今生最为珍爱的一幅画,因为它画于他最好的年华和感情最为丰沛的时候。在那之后,他画过许许多多的事物,画过劲松,画过海浪,画过天地间孤单的来客,只不过他再也画不出这样与自由和渴望拥有相似质地的感情。
那棵苍绿的树在他睡着的时候来到他的梦里,准确来说,他看到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是那棵树,也许是这个人的眼里也有一种年岁侵略过的孤独,谢必安说不清楚,但他已经习惯了不追究任何事情。在梦里,那个身影从夜色中缓缓地走出来——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他看着谢必安的眼睛,说道:“你在等我,走吧。”
心里有处地方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知道终于有一个人能完完整整地看穿他,即使这个人是一棵树。同时他又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把手交到了他的手里。少年的瞳孔里隐约有一丝火红,简直就像是从日出前天空裁剪下来的,谢必安有些慌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自我介绍,于是错愕地说了一声:“我叫谢必安。”
他笑了,眼神似水,温柔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吗?”“你是谁?”谢必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这显得他很蠢。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耐心地回应着。
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那幅画还依旧静静地躺在桌案上。他用指尖一遍遍地细细摩挲,心里全是梦中那个翩翩的少年。
“真的是你吗?”他低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那之后,他每天都会去看那棵树,夏去秋来,年复一年。每晚他们都会在梦里相遇,他说他不曾拥有过名字,于是谢必安说道:“我叫你无咎可好?”
他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谢必安皱皱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叫你?”
他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捏了一下谢必安的手,“只有人才会问为什么,树不会。”
谢必安也笑了,他爱惨了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但他还是笑着说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无咎。”少年眉眼一抬,掩饰不住言语里的笑意:“公子唤我?”
——这就是他的秘密,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只和一个人说过,那就是卿儿,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亲,他也没有料到她最终会成为他的妻。当然,谢必安知道,梦里的事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包括卿儿。
那天,他又把纸笔准备好,想要再描绘一遍那棵树,即使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卿儿就默默地站在旁边不说话,直到他最后一笔落下,又为他重新添一盏温热的茶。
她看着他痴迷的样子,有些愠怒。动作比理智先行一步,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自后环抱住他的腰。
“谢公子,我喜欢你。”他有些错愕,手一抖,墨笔不小心在画纸上晕开一道痕迹。
但他还是小心扳开她环绕住的双臂,良久才说道:“卿儿,两情相悦才叫爱。”“你不爱我?”他没有回答。
她退了几步,低着头行了个礼。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用了全身力气才让泪水锁在眼睛里。
等谢必安回过神来的时候,卿儿已经没了身影,他转身呆呆地看着那幅沾染上瑕疵的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从没有爱过她,即使后来他们成了亲。
那天晚上,他没有碰她。这门亲事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他没有勇气将错就错。她把手搭在他的腰上的时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柔弱无骨,而他就像是一个人赃俱获的罪犯,在罪证面前只能手足无措地忏悔,即使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他告诉过她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但这个女人便要一意孤行。
卿儿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撞了南墙也要得到的男人,此时就睡在自己旁边,在梦里和别人一起快活,准确来说,是一棵树。
在梦的荒原上,他和他一起毫无顾忌地奔跑,说不清是谁带着谁。换做别人,只会把无咎当作是十九岁那年一个绚烂虚幻的梦境,但谢必安却当真了,他把十九岁的肉身同灵魂一起,交到了一棵树的手上,这听起来很疯狂。但他却至死不渝地坚信着,这就是人世间最真切的醉生梦死。
那个时候他一定没有想到,他会在28岁这年,用最宝贵的弥留之际,来怀念这些和人生一样破碎的梦。
又或者,这些梦就是他的人生。
究竟他和无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多了,他只记得一部分。但他知道,他们相依相伴了很久,说是相依为命,也对。他喜欢在月光底下看着无咎的眼睛,他觉得他温柔的眼神里有一团蓄势待发的火焰,他想在里面化成灰烬,然后同他融为一体。
跑累了的时候,他就会把无咎抱在怀里,他是不会用这短暂的时间来抱怨人生的,他恨不得永远都不要醒来。怀里那个温热的体温磨掉了所有关于磨难的记忆,没错,他还是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哭了,身体里悲凉的底色终于得到了理解和救赎。
“你说这条路到底有没有终点呢?”他问无咎。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终点,你还愿意跟着我吗?”他微微抬起脑袋。
谢必安将头埋在他的锁骨上,说道:“你开什么玩笑,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他一本正经地扶起谢必安的肩膀,“人真的有这么痛苦吗?”谢必安轻轻地笑了笑,“最起码比一棵树要痛苦。”“但我活了一百多年,这样很孤独。”他的表情流露出不解。
谢必安温柔地用拇指摸着他的眉,说道:“无咎,孤独并不是一件坏事。”他有些魅惑地眨眨眼。
就在这个瞬间谢必安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把所有的期待都留给了尘世中的掌声,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步履维艰的梦想和求而不得的命运,把所有的欣喜和失望都留给了这个千疮百孔左右为难漏洞百出的人生。所以现在,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所有的风度翩翩都是徒劳无功,反正所有的情深义重都是海市蜃楼,他只想和眼前这个不知道是树还是人的身影一直奔跑下去,管他呢,在所有的意义都消失之前,他还是可以说他爱过,也热烈过。
可狂热和沉醉让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很小心,小心到把所有的快乐都藏在了梦里和心里。
没有梦到无咎的第七天,他很早就醒了,几乎是被惊醒的。他起身慌乱地换了件衣服,顺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走到底,却只看到一截矮矮的、粗粗的木桩。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先开始只是裂了一条小缝,就是那种丝丝缕缕喷薄欲出的疼痛,然后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就连呼吸都会泛上来一阵带着血丝的痛楚。
这种心碎,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一回想起来,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双有力的手撕扯得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从郊外到家门口的这段路上,他走的很慢,每一次的呼吸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任务。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正在从身体内部试图将他的五脏六腑分崩瓦解——他甚至不能去想任何事,也就是这个时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过就是命运的玩物,就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推开屋门的时候,他先看到的人是卿儿。她指着妆台上的木盒,笑意盈盈地说道:“必安,你看,这是娘给我的。用来装我那些个镯头正好。”
话还没说完,木盒就被他拨到地上,玉断裂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心碎,她惊愕地看着谢必安,说道:“你干什么?”
“这个盒子哪里来的?”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嗓音很沙哑。
“我不是说了吗?娘给的,她请城北的木匠新打的物件,还有一串珠子,娘说是给你的。”
看着她狼狈地弯下腰拾捡着镯子的碎块,他不自知地往后退了几步,红红的眼睛盯着地上那件孤单的妆盒,他甚至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清香味,该死,只有新鲜的木材才会散发出这样的独特的味道。
他把妆台上那串手珠握在手里。此刻,他不能去想也不愿去想,夺门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女人在低低地抽泣。
从他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整条街的景物呈现出一种萧条的快感,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久违了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笼罩他整个人的,是一种绝望得让他粉身碎骨的悲伤。
他终于还是见到了他——那棵树。准确来说,他只看到了那棵树的一部分,或许是枝干,或许是树躯,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他为单人旁的“他”。就是在这个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这棵和他朝梦相伴的树是红色的,是那种深沉的、比血液还要红的颜色。
忙碌的木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那块原本不出彩的红木,在他的手下竟开出了一朵潋滟的桃花。可是谢必安知道,这朵花并不是因为那把凿子而生动起来的,那是因为他雕刻的原本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身体。
“这些木材是哪里来的?”他惊讶自己居然还可以如此冷静地说话。
“云龙庙后面的那片荒地,没想到吧小伙子,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也能有这上好的材料。你手里那串珠我知道,昨天就打了那玩意儿和一个梳妆盒。怎么?喜欢吗?想打什么,银子到位了都不是事儿。”
他没有听完木匠的话就离开了,回到了家,卿儿还坐在妆台前呆呆地盯着那些玉做的碎片,良久他开口道:“以后你去东厢睡吧。”她抬起头,胡乱地摸了摸眼泪,苦笑着说:“谢必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不在意,你知道吗,我就想着陪你,对你好。我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升官发财,这么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而你呢,宁愿去看一棵树也不愿意在乎一下我。”
他强撑着身体走到她的面前,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她的嘴唇蒙上一种凛冽的鲜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好好看她,也是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极度的悲伤会让人感到疲倦。
“别说了卿儿,东厢已经收拾好了,我不想和你吵架。”他的声音里似乎结了一层冰。
睡意缺席的长夜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曙光来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将军身首异处,敌军首领的肠子挂在树上,不知谁最终吞并了谁的领土。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尸体,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便不用再去困惑输赢。他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串手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来自无咎身体的温度。那个晚上他作了生命中最多的忏悔,流干了身体里所有的眼泪,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在这里有他所有的不堪和脆弱,屈辱和妥协,所有的光景都化为乌有,他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懦夫。
——就怀念到这里吧,他躺在床上想。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串珠子,即使是隔了6年,它依旧还是红得像谁的血液,这让他惨白的手腕显得更加病态。
夜深了。他又闭上眼睛, 用内心最后一点卑微的渴望祈求着能在将死之时见一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所有的往事开始在眼前流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耳畔又刮起那阵狂乱的风,突然,他觉得手心处传来熟悉的温度。他再睁开演的时候,他果真看到了他——他一点也没变,眼睛里似乎住着两个最深的夜晚,夜晚的背后是熊熊的火焰。
就像第一次相遇那样,他走过来,温柔地说道:“你在等我,走吧。”然后他们开始奔跑,任由呼啸的风吹散了他的发髻,他和她路过了四季,路过了一整个人间的火树银花,最后,他跳进了无咎眼里的火焰里,变成了他挫骨扬灰的信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