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好的时间,都是不可复制的。
2018年12月31日晚上,雁荡响岭头,灵峰七号青年旅社。二十多位友人相聚青年旅社一楼的“石梁书房”,举行“跨年聚”。期间,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老师分享个人新著《在 超验 与 经验之间》写作心得。在获赠景老师的签名本之时,我充满了好奇。景老师是古典文学博士、教授,却能从东方古典文学,进入东 欧文学、东欧思想的新领域开展跨界研究。这对于我作为基础教育研究者的角色启发很大。
景老师说:“我这本书,不是与中国学者对话的,是与世界学者对话的。”这句话太霸气了。时年65岁的景老师,退休多年,不仅时间自由,而且研究自由。他没有高校教员考核、评价和职称晋身之困,而提前进入“七十而随心所欲”的闲云野鹤之状态。
《在 超验与 经验之间》不仅仅局限于文学评论,它是一本“自由之作”。景老师从自己熟悉的东欧作家生平、代表作入手,从文学、哲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的多维角度,围绕东欧作家的问题意识,疏理和分析了他们的价值观念。这些思想型、知识型的作家面对传统价值消亡的现代危机,在强调生活世界的同时,重新追寻失去的意义,探求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现代性等时代重大问题,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强烈不安,其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都与西方现代主义迥然相异。
景老师赠送我的《在超验与经验之间》一书扉页上写下一句话:“生活在真实中。”如何真切理解这句话,是需要时间与学识的积累。
获赠《在 超验与 经验之间》之书不久,我获悉该书已经XJ。我不仅庆幸拥有景老师的签名本,更为庆幸的是有机缘跟这本书作者面对面探讨此书背后更为宏阔的研究背景与现实场景。
新京报在那一年,曾经给予景老师《在 超验与 经验之间》一书给予很高的评价:
从“地下”世界打捞起“被贬低的思想”,“在经验 与超验 之间”,重寻精神独立的经验与支点。无论是东方世界的精神遗产,还是东欧地带的思想资源,景凯旋先生致力于良知与责任的现实关怀,捍卫人的自由与尊严。在我们的当今年代,如同时代的盗火者,景凯旋先生捡拾着历史废墟中的星光碎片,致力于拼凑成我们时代的思想灯塔,照亮坎坷不明的前进道路。
我们致敬景凯旋先生长年累月地译介和传播另一个世界的思想资源,在转折年代里,景凯旋先生为我们寻找新的活水源头,为我们打开“第二种呼吸”,为我们带来“第二次空气”,让我们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告诉我们如何生活在真实中,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重新发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景老师是一位富有国际视野,人类关怀的知识分子。他的学养、格调、境界,令我大为感叹。他在新京报年度好书的致谢词里这样写道:
我的个人经历和文学品位使我很早就拥有为人类而艺术的信念,这个信念最终把我引向二十世纪东欧批判文学及其观念。有三十多年的时间,我一直在译介东欧文学,思考“另一个欧洲”对我们的意义……作为对现代性危机的回应,东欧作家意图寻求失去的意义,寻求价值的根源。这一寻求源于生活世界,因而比西方的各种思想时尚更能切中时代的本质。
二
结识景老师,源于傅国涌先生。傅先生的眼界、视野和学识不一般。他认同、赏识和肯定的学人,肯定超出平均线许多。
好多学人被功名、利益等因素所羁绊,无法在学术之路上精进。景老师则不同,他退休之后,依然读书、写作和思考。冯友兰曾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实,做学术研究也有不同的境界。景老师的学术探寻,臻于化境,令我景仰。
雁荡2019年元旦“跨年聚”之前一日,景老师路过温州。我趁机让温州半书房“沾光”。2015年,我参与苍南的友人一同众筹了“苍南半书房”。2017年7月,在温州城区的家景花园的别墅里,我和来自温州大学、温州中学、温州市实验中学、温州市广场路小学等校教员,以及社会热心文化的三十多位友人众筹了“温州半书房”。“在半书房,读全世界。”作为公益运作的文化空间,在三年期间,温州半书房团队举行了百余场公益文化活动。百余场文化活动顺利开展,不仅要感谢半书房行走的无偿策划、组织,更应该感恩国内外嘉宾、学人和有关企事业单位的公益支持。现在回望那百余场公益沙龙,现在已经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文化百里故事”了。
景老师是其中一位的公益嘉宾。2018年12月30日晚上,温州半书房第143期公益活动联合温州少美校举行。沙龙主题是《陶渊明的大道人生》。
那晚活动在纪念谢灵运的“池上楼”仅一墙之隔的少美校会客厅举行。温州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孙良好参与对话,他用12字评价景老师:“西方视野,世界眼光,现实关怀。”主持人是永嘉翔宇中学瓯江书院院长叶玉林。当晚,温州半书房的热心书友、温州市实验中学语文教师郑大转有如下的记录:
景老师以“语言是存在的家”开篇立论,诗歌是一个民族语言最为精华的部分。从魏晋人士的“忧生之嗟”讲起,娓娓道来,勾连历史与当下,东方与西方,求解古今中外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对于生命存在这个无解的问题,景老师结合陶渊明的三首诗《形赠影》《影答形》《神释》,阐发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顺化理念,是“真的什么都不要”(朱熹语),从而解决了个人生死的问题,实现了精神的绝对自由,而这种“顺化自然”的心态,于生存在当下的焦虑和紧张中的我们,有很好的的安顿生命之意义。这种安顿不是放弃,而是行动,开放生命每一种可能,呼吸领会,丰富人生。
那晚沙龙的对话环节非常精彩。对话者有温大人文学院饶道庆教授,温大青年教师、南大古代文学博士张真等。
张真博士问:
“景老师,您长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何以能在外国文学的视野下借助他者之眼,来重新认识自己?为何有今晚这一番讲述?”
景老师回答:
“我所关注的东西,我所想要研究的东西,都是和我自己想安身立命的东西相关。有很多研究者,他们做学问做一生,他和他的研究对象没有发生任何生命的关系,做得再多,也很难和研究对象‘处在同一个寂静之中’(梅特林克)。你要和你相遇的对象(朋友、研究对象、人生中的每一个遇见)‘处在同一个寂静’。
理想的研究不应该是目标导向,而应是自发,按每一个人的兴趣而来,同时又要有强烈的生命关怀和现实关怀。
我觉得,最理想的大学教育应该是柏拉图学院的样子。我曾对我的学生说过,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这些大学老师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然后就碰到一个学生,他就走上来,老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然后,我们两个就坐下来谈论。这样,才有可能产生思想的碰撞。我就想把我研究的东西和我的人生联系在一起。”
2017年至2019年,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岁月”。我一手编辑《温州教育》,一手在主理温州半书房。在温州半书房,遇见了一位位思想明亮的学人,让我得以看到教育之外更为宽广的世界。
那时,温州半书房每一场沙龙基本都有两个帖子,一个是报名贴,一个是实录贴。而今看来,这些记录是多么的弥足珍贵。那一晚,在长达近两个小时的分享中,书友们与景凯旋先生一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像梅特林克所说的“处在同一个寂静”之中,呼吸领会陶渊明的大道人生,共同走向生命的澄明之境。
三
2019年12月31日,雁荡半书房,我们诸多师友再次举行“跨年聚”。在那次聚会上,我和延银兄有幸获得“寸进践行奖”。近日,刚赴剑桥大学攻读神学博士的徐颂赞,那一晚获得“非虚构写作奖”。我们仨,当时分别获得一颗来自雁荡山的天然石头。这颗石头拥有独特的灵性,从此在我岛居的“瓯书房”里跟古今中外的思想著作一起呼吸。“瓯书房”是已故的书法家滕万林的墨宝。斯是陋室,惟书德馨,惟石德馨。
在每一次的“跨年聚”上,上了年纪的景老师跟我们没有“代沟”,他会喝点小酒,微醺时刻的景老师显得特别有趣、天真。
跟景老师渐渐熟识,他便来支持我从事的《温州教育》编辑事务。2020年10月,傅先生非虚构佳作《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出版,我第一时间预约景老师写一篇书评。他当时回复:“这个月没有时间,明年初我会闲一点。”
我是一位热情而有韧性的编辑。在景老师回复数分钟之后,我拨打他的电话。我知道景老师会写,但我希望能抢先在全国各地名报刊之前。
景老师、傅先生,是学界知音。一人长期供职于体制内的高校,一人是自由撰稿者。他们是如何评价对方吗?他们因何会走在一起,成为高山流水知音,在学问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景老师以《故乡、青春与时间的历史书写》为题作评论。这是我供职《温州教育》编辑近十二年特邀的最牛稿子之一。该文首发于《温州教育》2020年第11期,当年12月26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8版转载。
景老师在书评中这样写道: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作者当然明白,个体的时间也是历史的时间……当作者回顾故乡时,这不是在寻根,而是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他再次对时间产生了哲思,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数卑微的人们,来了又去了,最后都消失在物理的时间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那些历千万年而不摧的崇山峻岭,却始终屹立在那里,向人类展示着永恒。人到中年,作者不再是青春年少,近年来他更频繁地回到故乡,回到他的石头世界,去感受山的呼吸,山的温度。我甚至觉得,当他写下这些回忆文字时,他似乎是在从历史时间跃向宇宙时间。”
四
在我有限的学术视野里,景老师和傅先生是双子星座,他们在这个暗淡的时空中彼此闪耀。
2021年11月,景老师新著《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出版。我在第一时间拜读,感觉特别好。因为,这本书刷新我对古诗词评论写法的认识。年少时,我读《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时,总感觉这类鉴赏类的书籍表达太生硬。景老师不是那种生硬或单维的文学评论,而是从东西方哲学的融合视角阐发他的新洞见。
景老师在该书的自序中写道:“在这个特别艰难的时期,重读唐诗,或许会有一种更深切的感觉,也常会想起杜甫‘萧条异代不同时’的诗句。”那个“艰难的时期”,即疫情肆虐的时期。景老师孩子很出色,留洋博士,在海外高校任教。在那个“艰难的时期”,我曾经电话、微信问候景老师。他在电话里说:“唐诗慰藉心灵,我在作唐诗名家新解读研究。”
景老师新著出版后,我第一时间购买、赠阅半书房行走叶玉林。叶玉林撰写的书评《时间的故事》非常精彩。我不会叫一位只是文学爱好者的语文教师来写书评,而特别邀约富有哲学素养的叶玉林来更好地为《温州教育》读者解读《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佳作的奥秘。仅仅只懂文学,是无法读懂景老师。纯文学派的“文青”,会自我遮蔽。
叶玉林在书评中这样写道:
“我在想,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智者韦伯曾在《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中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而在前现代,人们相信上帝、诸神、道、命运等神圣的、超验的事物,这些事物与人类紧密相连从而构建了整体的宇宙秩序。人类嵌入在这个整体宇宙之中,并从这种整体秩序中确立了生存的意义,由此安身立命。但当有一天,手机不见了,心中略略生出恐慌,我于是知道,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漫漫人生,有十余年的岁月,我相伴着一份名为《温州教育》杂志而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作为媒体编辑,我知道百年前的《大公报》和二十年前的南方报系,他们有着怎样的一种办报办刊理想。
这个时代,纸媒式微,我以我有限的时空,微弱的力量守望那“微光”。我喜欢“低调的理想主义者”的表达,作“得寸进寸”的小事。当通过半书房平台结识国内外学人之后,我明白自己执念的“基础教育研究”是那么浅,那么小。不过,我是能做事的人,尽量去做好一件件小事。每月一期的《温州教育》封二仅推一本好书,年度仅十余本。《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便是《温州教育》2021年度十大好书之一,带着温州人的教育审美情趣。
五
疫情三年,生活轨迹一而再被无故中断。线下见面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虽然,2022年元旦的抱山书院“跨年聚”和2022年暑期“青灯石刻博物馆”非虚构写作分享会都如愿做了,但一切与疫情之前的状态已经不同。一切都在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近日,当我试图描述与解读景老师时,我突然觉得,我对景老师了解还是太少。近几年,我以服务中小学教师群体中的青年才俊成长为己任,每两年带一届温州教育科研写作班学员。由此,我特别邀约景老师再次莅临温州,作《学问是求真之路》专题分享。基础教育中有一批优秀的中小学教师,也需要做点学问,尤其需要从跨界的学术大家的学思历程中获得更为宏阔的新思想、新视角和新方法。
今天,我跟景老师电话沟通,他说:“我无法确定中小学教师感兴趣,但漫谈没有问题。”我想安排有悟性的90后青年教师做好录音,整理实录,留存大先生的思想和故事。届时,景老师还将与温州八高、温州翔宇中学的00后中学生对话《唐代诗人的历史性瞬间》《唐诗与人生》等专题。
日前,傅先生在东京某书店淘得1937年《鲁迅纪念文集》这本旧书,写了一篇随笔《鲁迅,“中国的高尔基”,还是“中国的伏 尔泰”?》。我阅读时便想到,未来的人们会如何评价景老师、傅先生等这一批学人呢?
鲁迅叼着香烟的形象,这是无数人脑海里必然要出现的一幅画。月末,景老师再次来温州,我想邀约一位画家朋友给景老师画一张素描,我也建议画一张吸烟的作品。抽烟中的景老师在思考什么呢?
他在思考那一句话:
“在康德之前,因真理而得自由;在康德之后,因自由而得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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