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

春节前汪建国接到初中班长汪建富的电话，说大年初八同学在银台镇聚会，希望他能参加。

汪建富在县城开了个机电商行，也算是个小老板，不过买卖做得不大，虽然他和汪建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可平时俩人并无来往。客套了几句后汪建富说：“你实在抽不出空的话我就和同学们解释一下，你现在是官身，比不得我们，肯定忙。不过大家都希望你能参加，今年范国庆、陈佳生俩人都回来，人比较全。”

“好好，我尽量争取。”

听话听声，民请官，官说“一定去”到时候都未必去，凡是说“尽量争取”那意思就是明确地表示不参加。

银台中学65届初中三班一共四十八人，现在走出村子挣上工资的满打满算只有八个人。七四年工农兵大学毕业的汪建国职务最高，是式县县长。念了一年高中就赶上文革的范国庆和陈佳生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现在陈佳生在省城重点中学当老师，范国庆先在一个公司搞贸易后来辞职下海，据说已经移居美国。这三个人小时候家住一个村子，现在又是班上混得最好的同学。

汪建国愿意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不愿意参加中学同学聚会。道理不用说谁都明白，初中同学现在大多数还是农民，他是班里唯一的正处级官员。倒不是嫌农民同学穷，而是怕这些人求他办事。一个贫困县的县长，有限的权利哪能随便乱用？对他来说这些农民同学就是负能量。大学同学则不然，他们都在体制内，几个有背景的官都做到了厅局级，这些人才是正能量。

怎么？范国庆和陈佳生今年回来？就像曹豹向张飞求情抬出吕布一样，不说还好一点，一说反到没戏了。文革结束后，家庭成分是地主的范国庆考上了北京外贸学院，不知天高地厚的范家竟然在家里办了几桌酒席，还向已经是县政府副科长的他发出了邀请。外贸学院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北大的呢。刚刚允许你报考了就不知姓什么了，还邀请我？笑话，我会给你捧场么？

陈佳生他也看不惯，不就是个教物理的中学老师么？怎么？一年光补课费就十几万？纯收入比我这县长高几倍！还买了台轿车开？一个吃粉笔沫子的教书先生怎么就牛成了这样？

世上的事也真是难以预料，范国庆怎么就成了美国人？同学聚会？让我见这两个人？笑话，我才不去呢。

这些日子汪县长情绪不佳，烦躁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什么同学聚会而是上级一再强调的招商引资。式县这地方虽然山青水秀民淳物丰，但辖区内没有国家级风景名胜，没有大的工矿企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利税大户，因此县政府资金一直紧张。没钱谁都脑袋疼，经济没有长足发展，领导就没有什么叫得响的政绩，GDP上不去说什么都不好使。县城里别说没有上档次的宾馆，就连政府办公楼也是二十年前的老建筑，直通通的三层灰楼，怎么看都透着寒酸。

官员只有圆满地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才能得到升迁，这一点汪建国当然明白。别的任务都好说，实在完不成可以放放空炮，可以作作假，就像当初吹嘘亩产万斤粮一样，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招商引资不行，你总不能凭空捏造吧？地上没有工厂，账面上没有钱，招商引资没成效这一项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

工业园区规划了三年，考察费花了几十万，招商引资动员会开了十几场，可一个有规模的商也没招来。作为招商引资组长的他急得团团转，哪来的心思参加什么同学聚会？

快过年了，汪县长家自然少不了送礼的，什么水果鲜货野鸡野鸭、名烟名酒螃蟹大虾，反正每年都是这一套。腊月二十五这天晚上，汪建国送走了客人，坐在沙发上双眉紧皱，看着大厅地上客人送来的年货发呆。

在县教育局工作的胖媳妇说：“别看你是县长，县官不如现管，听说税务所长过年光超市购物卡就收几万…”

“行了，别磨叨了，也不看人家烦不烦。”

“打市里开会回来你这脸就没见晴，你不说，谁知道你烦啥？”

汪建国看了一眼她说：“唉，这一年下来，招商引资还是一点儿进展都设有。市委领导点名批评咱们县，说不能等，要主动拉。哼，这话还用他说？可咱这个穷地方谁愿意来？前两年书记说我门路广，把这事推给我，你说我认识谁？”

胖媳妇说：“昨天你不还说有个假洋鬼子同学要回来吗？他是搞外贸的，一定认识外国大老板，说不定能给你拉来两个，不行你求求他？”

汪建国闷声不语，十年前，范国庆找过他，求他在县里给老弟弟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他表面上应付，过后连想都不想。贸易公司的一个小业务员也想白求我办事？笑话，我凭什么给你办？其实介绍合同工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举手之劳。后来听说陈佳生在市里给他弟弟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可是，现在反过来让我低三下四地求他？是不是有点掉价？

汪建国对顶头领导向来都是恭恭敬敬，请示谈话都是小学生式的谦虚，对下级则摆出一副胸有成竹高深莫测的样子。比方听大首长讲笑话，尽管这个笑话并不可乐，他也早就听过，可是在他的脸上露出的专注表情及听完后控制不住迸发出来的大笑让首长绝对看不出是有意做出来的，绝对真实。这就是当官的诀窍，你不但得会装，而且还要装得不露痕迹。当然，这本事也不全是天生的，在官场厮混久了自然就能领悟。就像河里的石块，滚着滚着棱角就磨没了，只有磨得光滑圆润才能转得快走得远。

媳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现在是你求他，如果他真有门路的话，那么他就相当于你的上级，在上级面前你哪来的架子？事情不是逼到这了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求人家办事，就得放低身段，论门路谁能比得上假洋鬼子？说不定他真能给我介绍两个。至于以前的事那好说，在式县这一亩三分地还不是我说了算？

汪建国想明白了，他立刻拨通了汪建富的电话：“哎，三哥，你好。是，是我决定了参加，对对，难得，难得，凑齐是不容易。咳，你在县城做买卖你应该知道，县里公事俗事太多，是啊，过年也不消停。这样，范国庆和陈佳生都回来了吧？怎么？老范得大年三十才回来？噢，这样，明天，你和陈佳生过来，对，到我家，咱们具体商量一下同学聚会的事。”

在汪县长家，三个老同学谈得很愉快，汪建国建议聚会地点改在县城里最好双龙大酒店，那天上午十点他负责找一台大客车把参加聚会的同学接到酒店门口，下午再送回去。他说：“三哥，你负责召集人，让大家到银台镇等候，没困难吧？佳生，你负责说开场白吧，和同学商量再弄几个小节目，毕业三十多年了，气氛要搞得活跃一点。”

陈佳生说：“建国，还是你讲吧。”

汪建国跟陈佳生说：“我不讲，我怎么讲大家都得说我是打官腔。关于费用的问题建富说他和国庆包了，这样，算上我和你，咱们四个吧，佳生，有困难吗？”

陈佳生连说：“没有没有，应该应该。”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作为县太爷的汪建国啥时候对同学聚会这么热心过？汪建富有点受宠若惊，陈佳生有点感动，唔，还行，汪县长还是挺注重老同学情谊的。

县长出头果然一切顺利，来去有大客车接送，饭店不但每桌赠送了两个菜和果盘还给打了八折。

同学们都很兴奋，对于汪县长的表现大家交口称赞。

汪建国对范国庆更是热情，特意坐在他的旁边，待陈佳生讲完话大家站起来互相碰了杯后他和范国庆说：“哎呀，老同学，一晃多少年没见了？真想你啊，想当初咱们同班那会儿就像在眼前一样，一晃这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你看，白头发都出来了。”

范国庆说：“可不咋地，咱班一大半都当爷爷奶奶了。”

说到这汪建国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定范国庆眨眨眼睛说：“诶，老范，可真是的，你现在是美国人了，在国外闯荡这么多年，路子肯定宽，能不能帮帮忙？如果有外国人想在中国投资的话，你给介绍一下，咱们县的条件优惠，如果介绍成了还有重奖。”

范国庆说：“唔，你别说，我正好认识一个美国人，他有意想在中国投资建厂。”

汪建国立刻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厂？生产什么的？”

范国庆看了看瑞士手表，说：“他可能还没睡，我现在就问问他。”说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记事本，从里面取出一张英文名片，然后翻开折盖的摩托罗拉手机熟练地按了一串号码。在汪县长祈盼目光的注视下，他与美国朋友进行了两分钟的对话。

别看汪县长简历上的文化程度是硕士，外语学的也是英语，可他除了：yes、no、Im saorry、excuse me、sit down please等简单的词句之外其它的一句也听不懂。

范国庆一口流利的英语将汪建国镇住了，这会儿他看范国庆的眼神满是期待和佩服。

“怎么样？”

“他说可以考虑来考查考查。”

“太好了。唉，你能不能陪他来？”

“我没时间啊。”

这时坐在一旁的陈佳生问范国庆：“老同学，你这个朋友叫坎贝尔？这是个铸造厂？生产船用柴油机机身？”

陈佳生这准确的三问让在座的同学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汪建国和范国庆，汪建国问：“他刚才电话里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陈佳生笑了，说：“他不就是想让咱们都听到吗？要不怎么不离开在这说？”

范国庆说：“是，这个美国人是叫坎贝尔。他们厂是铸造厂，他们的这个产品是世界名牌。”

汪建国急于想了解这个坎贝尔，就问：“他为啥要来中国投资？”

范国庆说：“他这个厂现在美国西海岸，离西雅图不远，因为美国工人工资高，工厂利润低，咱们中国的工人工资仅相当于美国的三十分之一。他要是在这建厂的话，咱工人工资可以争取到每月三千，管理人员工资每月能超过六钱。”

“啊？世界名牌产品？柴油机机壳？干部每月工资六千？哎呀，太好了！”

现在范国庆在汪县长眼里简直就是菩萨，就是救星。散席后他拽着范国庆一定要他去家里详谈，他说：“你甭急，晚了我用小车送你回去。”

在汪家，范国庆和汪建国俩谈了两个小时，他现在虽然是美国人，但对家乡的发展还是十分的关切，他答应抓紧时间尽快联系。

汪建国对范国庆说：“联系费用县里出，坎贝尔一行来考察时你得陪同。”

范国庆说：“我就是给你们牵个线，怎么谈，谁当翻译你们自己定，我一概不参与。再说，我也没时间。”

汪建国说：“那怎么可以？有你参与我放心。”

范国庆说：“再说吧。”

范国庆临走汪建国又给他带了好多年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怎么没早点儿想到这个老范呢？我滴个神，年产值七八亿！？税费至少得一亿！他绝没想到能招来这么大的一个企业，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汪建国兴奋地想接下来的事情多了：美国人来了怎么接待？和资方谈判时原则问题应该怎么坚持？谈成后，工厂到火车站得修条货运铁路吧？谁出钱？沿路的动迁费呢？谁出？建铁路和厂房都用哪家建筑公司？工厂管理人员和工人怎么招？谁说了算？招商引资的报告怎么写？有哪些经验可以总结…他浮想联翩，几乎一宿没睡。

耐着性子等了三天，没有动静，汪建国忍不住打电话问范国庆联系得怎么样了？范国庆说：“你先别急，这几天我正了解他们厂的情况，等弄清楚了再说。”

又过了三天，汪建国给范国庆挂电话，范国庆说他现在北京机场，半小时后登机返回美国。关于引资的事他说：“老同学，这个厂我不能往中国引进。”

汪建国急了：“啊？为啥？”

“因为铸造厂是高污染企业。”

“高污染企业？你说详细点。”

“铸造过程大量排放二氧化硫，空气会被严重污染，会造成“酸雨”。二氧化硫对人体健康有很大影响，对山上的植物树木也有破坏作用。建国，引资可以，但不能污染家乡的青山绿水，环境一旦破坏了，再想恢复可就难了。换个项目吧。哦，我要登机了，再见。”

引资成功的前景就像色彩缤纷影像迷人的肥皂泡一样，瞬间破灭了。汪建国傻了，一着急不由得骂出了声：“妈的，这个假洋鬼子，他怎么能这样？”

胖媳妇在一旁听了问：“怎么了？”

“假洋鬼子不给办，说是铸造厂污染环境。”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狗咬‘吹捧’空欢喜一场吧？他就是看你招商心切编个瞎话逗你，你倒好，不识假局子还当了真了。”

汪建国说：“编假话好像不是，”他把那天陈佳生的问话学了一遍后说：“他俩事先不可能演练吧？电话里那个美国人说话我也听到了，是真的。”

胖媳妇想了想说：“那以前你俩有什么过节没有？”

“嗯，十年前他求过我，让我给他弟弟介绍工作。”

“你没给办？是吧？这就对了，人家凭啥帮给？帮了对他有啥好处？我早说过，不刮春风难下秋雨，用人得早交，你就是不听。”

汪建国紧皱眉头，一边抽烟一边琢磨。这是多大的项目啊！好不容易有点眉目了绝不能让他跑了。

十几天以后，在洛杉矶的范国庆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弟弟说：“哥，我现在当上警察了，你弟妹也在县招待所当上了服务员，这都是你的老同学汪县长安排的。汪县长说你为本县引资贡献大，引资成功后他答应在县城给咱家一套三室一厅的电梯房。”

范国庆问：“什么房？你再说一遍。”

“县里答应给咱一套电梯房，三室一厅。到时候我和咱娘就可以搬到城里住了，同时户口也能解决。哥，引资那事你可得抓点紧啊，我和你弟妹现在都是合同工，那事办妥了才能转正，哥，我有正式工作了，你在那边不也放心了？…”

电话里换成了老娘的声音：“大庆啊，娘求你了，抓紧办吧，啊，晚了这好事就让别人抢去了。你弟弟没本事，这回可全靠你了…”

关于铸造厂严重污染环境的问题是陈佳生告诉他的，陈佳生通过网上了解到美国环境保护署对严重污染环境的企业早就实施关停，因为净化费用昂贵且难以达到指标，故五年前坎贝尔将这个厂迁到了墨西哥。现在墨西哥政府也限期要求铸造厂对废气废水净化，于是这个黑心的资本家就打算把毒气排放到咱们中国。

陈佳生最后说：“县财政税收增加他们一定会建豪华宾馆，一定会建办公大楼。可老百姓能得到什么好处？范国庆，你想过没有？青山绿水污染了这可是子孙万代的事？这同学聚会聚的，聚出事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帮忙引荐的话，你就是家乡的罪人！”

接完老娘的电话范国庆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老娘的苍老面容和弟弟穿上警服后的惊喜神态。

范国庆到底还是陪同美国人坎贝尔一行七人来到了式县。

陈佳生闻讯赶来，质问汪县长为什么要引进污染企业。

汪建国说：“咱们县不允许人家立马就去别的地方，中国这么大你能挡得住吗？污染企业也不止这一家把？你当我愿意吗？你是没在这个位子上坐你当然不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咱小人物说了算吗？”

陈佳生说：“为了眼前的这么点利益就允许美国人来我们这排放毒气？为了招商引资什么都不顾了？他范国庆是美国人，他可以不在乎，这可是你的家乡。”

汪建国说：“是，你说的没错，可是，还是那句话，我不答应别人会答应，你挡得住吗？”

两年以后汪建国由于招商引资政绩突出终于升官了，调到市里任副市长。

现在，你再去式县的话，一下车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强烈硫磺味。远处的山从翠绿变成了灰绿加土黄，附近农家的苹果、柿子、桃、梨、枣等果树全都枯死了。农村人口大减，有本事的年轻人都去外省谋生了。

汪建国退休了，他在省城召集大学同学聚会。能联系到的人明显少了，一共才十几个。班里的同学有的在外省，有的已经定居海外，还有几个去世的。聚会那天正赶上雾霾，大家谈论的主题自然是污染。

“你看今天这空气，咱小时候哪有这么严重的雾霾。”

“监管部门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加强监管力度？现在全国找不出几个没被污染的地方，不要说长江太湖，据说就连腾格里沙漠都被污染了。”

“现在吃的，喝的，呼吸的全都有污染。长此以往还了得？据专家讲九零后的中国男人阳具普遍短小，还没有非洲男人的一半大，用不了多久，中国男人百分之五十将丧失生育能力。”

一位女同学说：“网上说这是美国的一个阴谋，他们为了对付我们就把有污染的企业迁到中国了。”

听到这汪建国狠狠地骂了一句：“太恶毒了，这他妈该死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