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来敲门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我刚刚喝了一点酒，但还没有醉。躺在阳台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听到有人敲门，我没有半点迟疑，径直去开了门，连灯都没有开。
她还是一副老模样，光脚穿一双平底球鞋，一条有点发黄的棉布裙子，宽松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凌乱，身后是一个大大的包裹，一副让人心疼的模样。
我把她那沉重的包裹拖进屋内，给她倒了杯水，她便捧着杯子蜷缩在沙发的一头安静地喝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她只对我一笑，并不言语。
“吃了吗？”
她又惨烈地摇了摇头。我给她找来一件稍厚一点的大衣。示意她出门。
已经是下半夜了，街上鲜有人迹，只是有点风。洛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紧紧的跟在我的身后。街灯昏暗，映着我们两个的身影，一前一后，夹杂着铺满地的落叶，斑驳怪异，就像两个鬼影。
来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年头，始终和这个城市泾渭分明，丁丁卯卯，不和它有太多的纠缠。只因为不知何时会离开，所以选择相安无事的生活。总觉得如果扎根太深，难免会拖泥带水。这一点洛和我一样，始终不会融入这个城市，但每天都在它的体内游走呼吸。
洛说我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年，因为我本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桌子上堆了几碟昨晚吃剩的饭菜。洛坐在对面的桌子上不知玩弄着什么，面前摆着一壶热水，她似乎一夜没睡。上了年纪的老板和他的老伴在柜台旁打扑克，他们似乎也是一夜没睡。
洛见我醒来，起身准备离开。
在门口给这家小店的老板道别，满怀歉意。虽然一身疲倦，但他们仍然满脸和蔼送我们出门。
总是羡慕那些从事着简简单单工作，按照自己的意愿快乐生活的人。虽不轰轰烈烈，平平淡淡中守候一份暖。哪怕路遇坎坷，只因有共同担当的人，在寒冷的雨夜相拥而卧，对泣而眠，哪还在乎破旧的窗户，漏雨的屋檐。
洛说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甘于平凡的人，不安分的心总在或快或慢的变奏中寻找激情。爱情终究只是一场繁华梦，等梦醒了，雾散了，情也就淡了，而回忆就是爱情过后留下的伤疤，显露或者隐藏都是一种耻辱。就像早年我的梦想只是骑着一辆超大马力的摩托车去兜风，周游世界。几年后，我便希望它的后座上能多坐一个人，而如今那时的梦想虽记忆犹新，但早已不见了当时的热情。
呼啸而过的岁月里，最先老去的总是人的心。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四年，从事着简单的工作，靠着菲薄的薪水过活，虽不至拮据，但也与殷实相差甚远。我明白这不是我所要的单薄，总是对着地图发呆，仿佛是为自己的下一站寻找坐标。
两个星期后，洛开始频繁的呕吐，有时吐得昏天暗地，又不肯去医院，总是推说过一阵就好。看着她苍白的脸，挂在嘴角凌乱的头发，总是一阵阵的心疼，又不敢强求与她。那阵子她总是失眠，夜里一次次的起来找水喝，白天偶尔出门，但也很快回来。在家里走来走去，一遍遍翻看杂志，看劣质的国产电影，有时长久的在镜子旁发呆，百无聊赖。
我怕夜里会吵到她，就又从客厅搬到阳台。
一个月后，洛的呕吐果然消失了，小腹却明显的膨胀了起来。
其实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我有太多的未知。洛说我们是一类的人，但不在一条路上。
她是安静的人，我亦不善言语。就像对于她最近种种的经历，她不会提起，我也不会问。因为彼此的缄默，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对我亦是如此。只是凭着感觉的相互靠近，就像冬日里的两只鸟，虽会停留在同一树枝上，相互哀鸣，但这也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洛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两个多小时，尴尬的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洛在楼梯口滑到，医生从她的衣兜里翻出了我给她的纸条，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虽然我知道她永远不会主动拨打这个号码，但还是一直让她带在身边。就像她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一样，每次联系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对白。
手术室外的大厅里坐满了焦急等待的人，不断有人被推进推出，我坐在正对手术室大门的长椅上，阳光透着背后长长的玻璃窗洒了下来，温暖，但不热烈。
中秋的时候，洛已经行动不便，但心情却越来越好，整天腆着大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下午她打电话过来要我快点回家，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看着洛在屋子里忙碌的身影感觉很温暖，仿佛这就是我所寻觅的幸福。
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只有在一次次剥离的疼痛中才能保持清醒，所以让孤独浸透肌肤，所以一直离开。明明知道生活的灿烂与苍凉都是自己的选择，却深陷泥淖，不能自拔，庸人自扰般的自虐与放纵。
她说这种不快乐是因为看的太透，因为太清醒。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奋力挣扎，一种人极力迎合，没有人真正热爱生活。
她说我会在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值得让我停留的女子。
其实洛是那种聪明的女子，虽在外闯荡多年，但竭力不让人担心，普普通通，不苟言笑。
只是在我面前她就是一个一直留着伤口的兽。
别人只看到了她的笑容，而我却读懂了她嘴角的冰凉。
洛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扶着她的额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微微的睁开眼，试着冲我微笑，但还是沉沉的睡去。
洛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像婴儿一样安静。这个平日里眼神闪烁，敏感而又容易受伤的女子，这个曾经被她深爱的男人抛弃，又被无情的剥夺了孩子的女子，就安静的睡在我的面前。
她势单力薄的反抗，终于又成了一次无情的嘲弄。
本来就是不甘屈忍的人，却还要摆出迎合的姿态。因为骨子里的不情愿，所以这姿势就显得笨拙而丑陋，让人心疼。
突然感觉心里憋闷的难受，疼痛的无以复加，躲到病房的阳台上抽一支烟。屋内是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洛，屋外是昏黄的城市，有种流泪的冲动，无法释怀。
她说她在寻找归宿，一刻都不会停留。
洛从这个城市消失的第三天，我便决定离开了，这里浸泡了太多的心酸的往事，就再也容不下我。洛去寻找她的归宿，所以我又一次离开。
许多年后，坐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慢慢睡去的城市，我常常会想起第一次去找洛时的情形，瘦小的洛在阴暗潮湿的筒子楼的水房里揉搓着她那件皱巴巴的衬衫。那种哗哗的水声在我的脑海里长久的回响，让人情不能持，心痛不已，泪流满面，而那时我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此刻我是如此的惦念她，只想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再问一声，
“嗨，洛，你过得还好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