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悲剧

作者: 牧歌Mugen | 来源:发表于2016-07-20 22:37 被阅读162次
    插画来自:Hitomi Inoue

    我最后一次见姨奶奶,是在2008年的冬天。

    那时我刚毕业,还未踏入社会工作。一身稚气与青涩,梳着学生头,素面朝天,穿一身休闲装,脚踩运动鞋。过年跟父亲串亲戚,暂时忘记了将要步入职场的恐慌心情。那天春分已过,云彩被画笔涂抹成淡淡的灰色,有点脏、闷闷的,让人恨不得再刷上一层靓丽的颜色。

    每逢初一过后,父亲要去姨奶奶家拜年。姨奶奶家在我印象中是门“远亲”,一大早就得出发,途经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穿过狭长的水库,攀上长长的堤坝,踏过邻居家铺满水稻秧子的小径才能到姨奶奶家。我不记得去过多少次,可仍然不记得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恐怕这就是“远亲”的证明了吧!

    “小囡,几岁了?”每次去姨奶奶家,她好像总要问我这个问题。

    60多岁的姨奶奶精神矍铄,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亮丽的头发被岁月染上了一层灰白,如同秋日的霜,满头银发被服帖的别在耳后,没有一丝凌乱。眼角和眉梢有藏不住的皱纹,好像人生的坎坎坷坷。

    “姨奶奶我都二十一岁了,您年年都要问我这个问题啊!”我嗔怪道。

    说完屋里的人都笑了。

    “姨奶奶老糊涂了,囡囡不要生气了!”她也用颇认真的口吻说道。

    “那我明年来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再问我年龄了,女人的年龄是个秘密啊,我明年来了就不告诉您了!”

    “好、好、明年你来了,姨奶奶肯定不问囡囡的年龄了!”

    初中语文老师曾在我们毕业前夕说,人生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总有散的时候。

    而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个明年,姨奶奶在第二年的秋天喝农药自杀了。

    2008年那场宴席成了生命中永远的纪念,那幅画面在我脑海永生难忘。

    当时我一边吞着鱼干,一边向姨奶奶忙碌的灶台张望,猜测下一道美味可口的菜肴是什么。姨奶奶佝偻的身影,在炊烟袅袅的灶台后面越来越模糊。

    后来我经常在想假如我那年去了,假如她还在,她又会否像往年一样问我年龄几许。这个问题成了我心头永远的谜团,没有答案。

    我一向羞于社交辞令,过年走亲访友这种事情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唯独姨奶奶家是例外。每去姨奶奶家,我总是争先恐后抢在弟妹前面。除了姨奶奶待人亲切,更重要的是姨奶奶这一生孤苦伶仃,命运多舛,使我同情心本能的泛滥,想要靠近她。

    姨奶奶和奶奶是家里仅有的两个女儿,张家血脉到她们这儿也算断了。她们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情是遥远作不得数的,本是普通人家女儿,先后嫁作人妇,过着平淡生活。

    姨奶奶的老公撒手人寰时她才四十多岁。听母亲说他生的是急病,走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但是留下满屋狼藉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从此姨奶奶不但要洗手做汤羹,更要挑起一家生计重担。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这本是描写男人们不辞辛苦地在麦田低头收麦。可我觉得那也是姨奶奶无数个起早摸黑的写照,除去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她也在收割着人生的一个个希望。

    一个人辛苦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结婚嫁娶。一个也没有耽误,姨奶奶总算能停下来歇歇了,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她,虽然腰背不再挺直,虽然眉梢不复灵动,还好日子慢慢的好过起来。

    只可惜一场欢喜忽悲辛

    姨奶奶的大女儿在外地打工,一日忽感身体不适,向单位请假卧床休息,睡去后却再难唤醒。经过医院草草检查说是得了心脏病,病来的急且凶猛,医院也是回天乏术。遗体从几千公里外的遥远城市运回来,姨奶奶已不能发声,她的喉咙早已哭哑。她自问,这一生并未做下错事,为何要遭逢这等变故。

    命运刚刚张开青面獠牙,魑魅魍魉,莫能逢之。

    村子慢慢传出流言蜚语,在物质和精神文明极度匮乏的乡村,最不缺的就是饭后谈资、家长里短。说她克夫,现又克死了女儿,“她是克星”这个命题终于板上钉钉,成为铁证。

    村子上空风声鹤唳,杀机四伏,人人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大女儿刚出殡后,儿媳妇就迫不及待和姨奶奶分了家,虽然仍和儿子儿媳共处一个大院子,但姨奶奶只能独居院子角落,那间昏暗逼仄的小房子,儿媳妇更明令禁止姨奶奶踏进她家一步,尽管这大院子的一砖一瓦都是她的血汗换来的。

    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都是后来从大人口中才知道的,单是用耳朵听到,就觉得惨不忍闻,字字泣血。更没有办法体会姨奶奶在痛失女儿的同时,到底经历了怎样非人的煎熬。

    往后冗长难熬的时光,都用眼泪佐餐。。。

    两年后,姨奶奶的儿子不知何故倒在了回家的路上。那天正值夏至的傍晚,晚霞把天空烧成了虾红色,一丝风都没有。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脸深深的扎在泥土里面,身体奇怪的扭曲着,没有一丝生气。

    奶奶听到噩耗时,已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奶奶哭成了泪人,嘴里一直念叨着姨奶奶的乳名,她像孩子一般无助抓着父亲的手腕,让父亲带她去见她那个命苦的妹妹,那个命运坎坷的妹妹。

    父亲和奶奶赶到时,姨奶奶一个人呆坐在那个黒䞭䞭的房间里,像一座孤独的雕塑,被湮没在阴影里。奶奶呼唤她,她没有反应。她的眼睛深深的陷下去,颧骨突出起来,哀毁骨立,失了魂魄。

    此时恐怕只有血脉亲情能抚慰这份悲恸,可正是这份血脉亲情一刀刀的在她身上刻上印迹,遍体鳞伤,无药可医。

    姨奶奶这一生的眼泪好像都流干了,用它们夯实了生命中一座又一座的墓碑,沉默是它们的墓志铭,那里面躺着的至亲至爱的人,却不能给活着的人半句抚慰。

    给儿子的后事办完后,姨奶奶眼睛快哭瞎了,看东西模模糊糊。

    据说眼睛退化,耳朵便会更加机敏。这个世界上的语言有多恶毒,她全都领教过了。她趟在床上,数十米开外人们窃窃私语,一字不差全落入她的耳中。一辈子这般不堪,姨奶奶涕泗纵横、泣不可仰。就这样吧,活着让人碍眼还不如死了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本就不贤惠的媳妇,在丧夫中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过来吵闹,吵嚷着要把“扫把星”赶出家门,说死的为什么不是她,说她再不死是准备克死两个孙子的。

    她还有两个孙子,一个12岁,一个才5岁,他们还年幼,跟着这样的母亲,将来他们该如何自立自处呢?曾经一心赴死的她,对于结束生命没有半点畏惧,可想到两个孙子,她不愿这么痛快去死,尽管这死比生更容易千倍万倍,她不愿意扔下孤苦伶仃的两个孙子,她要将他们抚养长大,接替她那英年早逝的儿子的角色,尽他未能尽的义务。

    这个已至暮年的老人,在老年丧子,还来不及为他悲伤,来不及为他凭吊,就要坚强起来,在痛苦中蜕变、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抵御这个世界的风风雨雨。

    后来我也慢慢长大,去姨奶奶家,总能看到一个小我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帮姨奶奶打水,帮姨奶奶烧火做饭。看到我们过来,嘴很甜的叫着长辈、亲热的打招呼,和她母亲截然相反的态度。

    那些年姨奶奶的生活虽然艰难,可身边有这个小小的人,和她在一起,她不再是赤条条无牵挂。尽管她还有个至亲的小女儿,可是嫁出去的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而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流淌着是儿子和老公的血脉,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她从小受的是传统教育,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

    后来,长大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姨奶奶的孙子考到了大学,要离开家去外地求学。

    有一年去的时候,正好赶上男孩放寒假,他站在我们面前,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他眉眼特别像他的母亲,性格有点腼腆。

    “那你上大学后,平时就很少回来了?”饭后我俩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学校比较远,只能放假过节的时候回来了!”

    “你走了,姨奶奶肯定常常念叨着你”

    “其实她一个人在家,我挺不放心的”说完这话,他看看自己家紧闭的大门,无奈的叹了口气。

    姨奶奶的儿媳妇,在老公去世一年后,和邻村有个男的好了,男的直接住进了他们家,但是两个人并没有领结婚证。那时候男孩十多岁,多少懂点事了,不愿住自己家,搬过来和姨奶奶相依为命。

    “其实,大学生活很快的,等你毕业,回来参加工作,就能经常回来看她了。”我拍拍他肩膀,试图让他放宽心。

    他羞涩的笑了。但是片刻眉头又紧紧蹙在一起。

    “也不知道奶奶会不会把我忘记了?”

    “怎么会呢!她最疼你了,怎么会把你忘记!”

    男孩听到我的话,开心的咧嘴笑了。

    姨奶奶被诊断出了老年痴呆症,大家全都瞒着她,没让她知道。

    姨奶奶一生,尝尽生活苦楚,遭受世人白眼。命运没有补偿性的施恩于她,一连串倾轧和打击,没玩没了的,一股脑的全部砸在她的身上。

    最后一次见过姨奶奶没多久,男孩在学校频繁流鼻血,人也迅速瘦了下去。去医院检查,被查出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生也束手无策。后来又辗转去北京大医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治疗效果甚微,医生让回家保守治疗,做好思想准备。

    这次变故彻底把姨奶奶的精神压垮。

    前半生她痛恨命运作弄,后半生她开始痛恨自己,是否自己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克星,克死了所有人,自己却孤独的活在人世,也许她活着是个错误,也许她早早死去,她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现在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她的孙子还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来得及谈场恋爱。。。

    她想看看那个可怜的男孩,摸摸他的脸,告诉他不要害怕,有奶奶在,奶奶陪着他,将来他走了,奶奶陪着他一起,不要怕。

    可是儿媳妇关着门,不让她见那个可怜的孩子,还说这一切都是她害的,让她把孩子的命还给他。

    男孩状态稍好些,能起来床的时候,就过来陪着姨奶奶。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立秋刚过,自然界萎谢,万物慢慢褪去颜色。潮湿的稻秧子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的哭。

    男孩还未成年,丧事草草办完。

    儿媳拒绝让姨奶奶参加葬礼,姨奶奶还是没能送男孩最后一程。

    葬礼完毕,夜色笼罩下来。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白得耀眼的丧服,覆盖着狭长的水库,河面像一面镜子,看不见一丝微波,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犹如死亡带给受尽苦难的人的一种无休止的安宁。

    自那天晚上,姨奶奶的人生再无眷恋。

    她喝下了一整瓶农药,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年冬天,我跟着父亲一起来给姨奶奶烧纸钱,狂风像鞭子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抽在人的脸上。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奔腾驰骋,寒流滚滚,正酝酿一场大雪,水库里面的水一改往日的活泼,似乎恬静的睡着了。

    姨奶奶的坟墓在麦地中间,一个凸起的小土包,上面长满了碧绿的麦苗,一块墓碑,孤零零的矗立着。

    风又来了,从麦梢滑过,打着响亮的呼哨,狂放的到处奔跑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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