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转交他人后,母亲说今后不会再回来,那里不是我们的家了;十年二十年,更长的年头,她会在别处待着,不再想念这地方。
我所有的回忆似乎成了别人的回忆,一个城市没了我可回去的地方,那些我见了多面的人不再是我的邻居。
今年早些时候,那个总坐电动轮椅出门晒太阳的大爷也搬走了。
老家对门那个老婆婆同样搬走了;他们不在同个地方,却都是我认识的人,所以一个去了别处,另一个在我看来便好像也很默契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往年回家,我总在楼道里碰见那大爷,他抓着扶手,极缓慢地走下楼,我与他打招呼,他朝我笑笑。那老婆婆,则年年在等我回去,我春节回了村便第一时间去找她,听她说说一年里发生的事。
她总说,“阿婆还不知能听见你的声音几年,现在眼睛都看不见了,但还知道是侬回来了。只有侬会来看我。”
祖母生前与她关系很好,所以我自小与她亲近。不知今年她身体如何,也不知该期盼她长寿,还是早早地离开,别再遭受孤独的苦。她说话时,常想起一些人,便忽地掉下泪来。
“那天晚上,她隔着门问我有没有睡,她说她要走了,我问她去哪,她却只是叹气,也不让我开门。然后我就听见她孩子哭了……哭声真大。”
她叹气道,“她走的时候还来与我道别,我走的时候,又能与谁道别?”我不愿她继续说下去,想起更多难过的事,便搀扶着她往外走,看看院子里的树。
她抓着我的手,像株将枯萎的树,原本有力地扎植于土中的根茎,如今一点点露出土面;手指的指甲变得极厚,皮肤却干瘪了,像田地里的沟壑。祖母生前跟我说些山怪的故事,她说“手滑滑是我阿婆,手糙糙是山妖婆”。
她的手不像祖母。祖母老了,手背的皮肤也是光滑的;农村里的妇女,天天干活,所以手掌手背都有些做多了重活的痕迹。
但我知道,这手不是祖母口中山妖的手,她像我家门前的树;那树仍在时,我抚着树干,表皮便是这样,像冬天缺了水分的皮肤。
一边走,她一边跟我说,这村子五年前是什么样,十年前又是什么样,更久之前,她还隐约记得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以前你爸爸淘气得很,还记得有天你大伯背着他回来,他说脚崴了。结果刚到门口,人就窜出老远,哪是崴了?根本是懒得走路。”她用那木棍指指门口,“就在这。你大伯背了他几里地,真是个老实孩子。”
“只是长大后,不知怎么他们便处不来了。”她又叹气道,“你爸近来有跟你们联系吗?”
“没有,”我说,“我一直跟老妈住一起。”
“过年过节,他有给你钱吗?”
“春节会给,往常不会。说不定他连我生日都忘了,去年就不记得,前年也是。”
“唉。侬啊,别怪阿婆说话直……你爸他,不中用,你妈妈多好的人,他一点不懂珍惜。后来离了婚,我们都心疼你俩(我和我姐),你们以后该怎么办呢?侬啊……苦了侬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都长大了,过去这多年了。
她与我坐在树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房子,什么也没说。这是一棵才栽种不久的树,树干我一只手都能握得住。估摸着等我到了大伯的年纪,或祖父的年纪,它才能帮我遮挡阳光,让我悠闲地喝杯茶。
收拾东西时,母亲问我要带走什么,我翻出一本邮票簿,和一个月饼盒。
月饼盒里放着粮票、一些旧钱、祖父的勋章、祖母的银镯,和一对玻璃镯,五十块钱买的玻璃镯,在菜市场。祖母一辈子想要个真正的玉镯,觉得别人戴着很好看;但家里总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孩子需要钱,孙儿们也要用钱,便直到她离开,也没戴过真的玉镯。
我们坐在老房子里,看电视上播的电视剧,人们打赢了仗,荣归故里。祖母说,如果能活到看见你长大、工作,我便死而无憾了。
我说,还要看着我成家立业,买房子买车子,带着祖母去旅游。她却连我初中毕业都没等到。那菜市场,前几年拆了,原来的摊位都消失了,祖母常去买蒜头和生姜的杂货铺也搬走了。
这里每一样物件,都是一段故事。
那叠厚厚的粮票,不知是过去多辛苦省下的。这些遗落在岁月中的枝枝蔓蔓,被我藏在一个小小的月饼盒内,在时间一步步往前走时,更多回忆被踩落,消失在风里,再也找不回。
我最后一次看见那坐电动轮椅的大爷,是在走出小区大门,去丢垃圾时。
他戴着贝雷帽,身体裹在厚厚的外套和不知穿了几层的裤子里,身子直挺地像坐在老板椅上的富翁。“回来啦?”他朝我笑着,眼睛很有神。我对他点点头,“是啊,回来了。”
这便是最后一次见面。
这小镇没了我可留下的地方,没了我落地生根的土壤。有时我不知哪里算是故乡。我在外地住过几年,在四姑家住了几年,这个镇子住了多年,但它连一张床都没留给我。
“父亲那边算是我的故乡吗?”我想。
我待在那的时间,从小到大加起来大约不到一个月。“母亲那边算么?”我与那里的邻居全不认识,除了知道小卖部在哪,甚至不知道我们家的菜田在何处。这些都不算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大约随着祖父祖母,和门前那棵老树离开了。以后即便跟人说,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别人也不会相信,“你住在哪儿?你说这里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不能覥着脸,指着某处,“那原本是我们的房子。”
车子缓缓驶离,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探出头,向身后看去。
路标和“XX欢迎您”的广告牌渐渐模糊,不知为何,我突然很难过。我告诉自己,我不过是在离开一堆建筑,一堆马路,一堆与我无关的树。那里早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记得我的人了。
然而世上,何处不是这模样。
我心里究竟空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只有风在耳边不断地吹,路上的树叶也飘落,它们仿佛在说,“你走吧,别惦记了,即使回来,这里也与你无关了;这于你而言不再是归处。”
我身上仿佛落了一层厚重的雪,披盖般罩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艰难地回头,望不见来路;往前看,是白茫茫一片。故乡,似乎已遥遥地望不见归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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