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您手上抱着什么东西。请您配合过安检。”
身穿黑色特警制服的安检人员,用他手中的金属探测器拦住了身穿白色浮纹T恤的赵苏。此刻赵苏双手正紧紧抱着一个用粗麻白布包裹着的方形盒子。后面正焦急等待安检进站的人看着身前挺的笔直的青年没有反应,不由地催促道:“同志,同志?大白天发什么呆?安检人员让你把身上的东西拿出来过安检。”眼睛通红而没有聚焦的赵苏,从恍惚中醒来,半转身对后面的人致歉,他苍白而紧蹙眉头的脸与笔直的背影形成强烈的对比,后面等着焦急的人不由失去了发怒的心思。
赵苏将背着的黑色皮质迷彩旧包放进了安检机,自己对着安检员说道:“抱歉,这是骨灰盒,也要过安检吗?”安检小哥看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用手中的仪器从赵苏的抱着的骨灰盒扫过:“这倒不用,只需要探测一下,还请您节哀顺便。”
后面急着入站的人,此刻也都不由慢了脚步。似乎那笔直的背影,正宣示着一个青年正所承受的伤痛。死亡,永远是件沉重而隐秘的事。每当人开口,就会使得人们潜意识中产生一种敬意与温情。赵苏抱着骨灰盒微微欠身说了声,谢谢。这两日他许久没有开口,再次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却越发显得低沉暗哑,使人想起深山中钟声的回响。可纵使这样,旁人也从他的动作上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
上车后,赵苏终于放松下来。说是放松,也不过是将挺直的背稍作弯曲。他不喜欢弯曲蜷缩的姿态,这会令他想起人在无力时所产生的自我保护动作,让他充满着挫败感。他知道,这一次带着母亲骨灰回家乡,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未知而荒诞的戏剧。而他则需要时刻保持这警惕的姿势,用来表示他没事。他将背微微缩着往后椅靠上双手环住骨灰盒,像一个用双手抱着布偶的儿童。他想,他这辈子是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对于身为同志这个身份的他来说。他也终于不再是父母眼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对于失去父母牵绊的他来说。这样的人生,可能有点残忍。可他只能不断在心中暗示自己,生老病死,人间常事。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是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家,短短几年就从盛而衰,被血淋淋地撕碎,他只有选择在外漂泊。而那之前家中的温情则形成一个黑色的漩涡,吸引着他在无数个夜里沉溺,就像少年时候沉溺于父母给予他的关爱中。赵苏多想一直沉溺下去,他不愿上岸。现实里,他却是早早就爬上了岸,并早早地穿上大人们不合身的衣服,宣示着自己是个异类。
赵苏闭着眼又开始陷于过往的回忆中,曾经的种种片段伴随着高铁穿越隧道的节奏,快速闪现又飘忽而去。他索性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再半侧着对着窗户。窗户外面,是南方常见的水田和没有排列规律的小平房。
“给,喝口水吧。”坐在赵苏旁边的陌生男子拧开瓶盖向他递过一瓶水。赵苏直起了身子,接过水道谢一声,却怎么也记不起旁边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是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的。黑色的鸭舌帽遮住了男子的眼睛,白色的口罩则更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赵苏看着男子用他骨节分明的手将书捧起时,那人似乎注意到赵苏在盯着他的书,便开口道:“我这人在车上的时候就喜欢看书打发时间。”
“我也喜欢看书。”赵苏眨了几次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些,让他可以看见书面上的那几个字——《死亡如此多情》。
这倒是应景,赵苏心里不由得自嘲道。
“这本书是医护人员在对即将死亡的人弥留时刻的记录。书的内容很少见,毕竟我们的社会很少会有一本教你直面死亡的书。就像孔子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千年积累下来的习性,令我们对死亡难以启齿。书中虽然是一些故事,但更多的则是讨论死亡与生的意义。让人正视死亡。”
赵苏用手摩挲着覆盖着盒子上的白布,他记得这种麻质的白布,在老家是用来制作孝衣的,孝子身穿麻衣代表服孝。
“谢谢您。其实这一路上,我也一直在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正是一路上不断有像你这样的好人给予我诸多善意,让我知道,死亡固然是件悲伤沉重的事,但活着的人还是要有向死而生的信念。其实我一直羞于承认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常在想,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些年我爸早早先走了,没过五十岁的坎,丢下一堆烂摊子。那时我想,我要是能做点什么就好了。等到我尝试过,努力过,换来的是我妈也早早离开。我承认她是个不好的人,严格意义来说,在人性上她是冷血的、无情的,在道德层面上她更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骗子。但等到我意识到她离开时,我心里又充满着愤怒和疼痛感。”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远比你书中那些故事乏味。”车厢里吵闹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侧耳听着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在静的车厢内,传来那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男子慢慢合上书的声音,和他说过的那声“好”。
“我小时候有一次掉进家里后边的池塘。是我妈将我从池塘里捞上来并打了我一顿。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她打我时又哭又笑,到最后她笑个不停。这让我感到内疚,于是我对我妈说,以后再也不淘气了。从那以后,我变得安静而守规矩。可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掉入池塘。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们家里穷,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饿的时候常是白饭泡水,或用剩菜炒点剩饭再掺点白糖。我妈常常对我说夏天到了,院子后面池塘边的无花果树就会结上无花果。等到无花果熟了,吃上一个甜滋滋的。偌是将无花果晒干,则可以保存很久。她说夏天到了,就带我去摘无花果,晒无花果干。于是那天当我看见等了几年没有结果的无花果树挂了绿色微红的果子时,我就想爬上去摘回家给她。可惜,一爬上去就掉进了池塘。就是扑通一声,我就掉进了池塘。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挺无趣的?”
后排座位的一个小朋友问他妈妈:“妈妈,那为什么那个哥哥不跟他妈妈说,他只是想摘无花果给他妈妈。”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显得突兀,男孩妈妈的声音却带着安抚效果,“因为啊,那个小哥哥被打疼了,他就不敢说了。你以后要是想做什么事,就一定先告诉妈妈好吗?”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妈妈,您喜欢吃无花果吗?”
赵苏想起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想去赠予的无花果。但大人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却不愿停下脚步陪着孩子品尝那些味道。无花果也好,彩色软糖也好,小卖部里白色泡沫箱子售卖的茶壶冰淇淋也好,其实都过去了,就像留在背上的伤疤会消失。只是哭过的小孩却依旧还要找他的妈妈。这个词,他已经很久没喊出口了。那是从三年前的他让她滚出他的生活开始的。赵苏记得,那天他的乐姐躲在浴室里开着淋浴。水滴打击地面的声音里混着他的乐姐大哭的声音。印象中,他似乎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哭。即使是哭,她也是偷偷躲到没人发觉的地方。那天浴室里水流汇集的哭声,就像是汇流于天际的银河,总在缺失月亮的黑夜里流淌在他的夜空。赵苏的手紧紧攥住白布,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认识过、理解过他的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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