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里的金鱼

鱼缸里的最后一条金鱼也死了，我看着它翻起白肚浮在水面上。一年零三天，上一条金鱼死去的时间是一年零三天前。我还记得那条金鱼是浅红色的，尾巴有一点点的黄色。妹妹从花市里面带回来的时候，我还嫌弃了它一顿，认为它的尾巴那一点点黄色太影响美观。因为我的话，妹妹在意了一段时间，闹着情绪要爸妈带她去换掉。

那条金鱼死去的时候我不知道妹妹是什么心情，在我的印象中，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妹妹，主要是她很会搞事，又很喜欢粘着我。

在我12岁那年，爸妈突然告诉我怀孕了，可能会是个弟弟，也可能是个妹妹。我记得自己刚刚知道的一段时间还有些期待，因为小时候总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在我12岁生日过后的两天，我的妹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妈在我妹妹一岁之前都不让我抱她，说怕我抱不稳她。因为那样，我每次跑到她面前都喜欢用手指去触碰她的脸，软软的又很温暖。

我上了初中之后和爸妈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大人们说这是青春的叛逆期，但在我看来，是他们不理解我的想法。每次他们说我做的不对的时候，总喜欢对着妹妹说长大了不要学你哥这样，会变坏的。我看着小小个的妹妹，有时真想一脚把她踢掉。

我和爸妈之间的争吵到了高中就没有再继续，不是他们包容我，也不是我懂得理解他们，而是妹妹开始上学之后，他们忙着把妹妹培养成优秀的孩子，没有时间对我管制太多，而我也懒得去回应他们对我的责骂。

我记得高中那时，最期盼的不是考上什么理想大学，而是快点搬出去住，以后都不要回到这个家。我讨厌他们三个，也不喜欢和他们出去聚会游玩。好像也是那个时候，开始长大的妹妹很喜欢跑到我房间，拉着我叫我一起去。我讨厌她那副为我好、为我着想的脸，好像笑着把事情说出来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19岁那年夏天，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一所不怎么样的大学，搬出我讨厌的家。我大学的假期很少回去，暑假会去打工，平时的短假期都会在学校。一年中只有寒假春节会回去，只要我一进门，我妹妹看到我就会跑过来抱着我，大吼大叫的说我回来了。

我必须承认，我每次回家的前几天，我爸妈都会对我特别的照顾，会做很多好吃的饭菜，也不管我做什么，还会在我的生活费里面多加一些。

我大二那年，为了能得到一部新手机，答应了陪他们出去玩的邀请。爸妈问我有什么地方想去，我当然有想去的地方，可是我并不想和他们一起去。最后妹妹提出要去乡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出去那么无聊的地方，乡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每年她都会跟着爸妈回去好几次。

“我从没有和哥哥一起去过乡下，我想哥哥陪我去一次。”

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虽然我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理由，但为了能在新学期前拥有自己的新手机，我还是很不乐意的答应了。

我爸有两兄弟，他是大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我唯一的亲叔叔。在乡下，爷爷留下两间石头房给他们，不过进城打工之后，他们也不在那里住，只是偶尔回去算是一个落脚地。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他，奶奶跟着叔叔一起住，所以老房子一直空着。在妹妹出生之后，我就没有回过乡下，再回去看，原来的老房子变得更老。

爸妈看着老房子，喜欢夸夸其谈年轻时两个人在老房子的时光，说他们新婚的时候，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那时大家都没什么钱，但却很开心。妹妹喜欢靠着妈妈听他们说话，我却很不情愿。

回乡下的安排是烤番薯鸡蛋那些，爸爸拉着我去找了很多土块，然后搭了一个窝，开始在窝里面烧火。小时候家庭聚会我看过他们弄过几次，那时叔叔一家也会参加，没有妹妹的时光，爸妈好像都围着我转。

我看着火慢慢旺了起来，天色也开始暗淡下来。变黑的天，妹妹问爸爸乡下有没有蛇，爸爸开玩笑地告诉她连野猪都有，还很特意形容了野猪的样子和行为，说会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把人撞倒后吃了。妹妹听到后哭了起来，我拿着火棒，看着她在火光中哭泣的样子，感觉很像个白痴。

我们烤的东西很多，妈妈说要拿一些给乡下住的老人吃，年轻的都去城市发展，有些老人不习惯城市的生活留在乡下。爸妈把烤好的鸡和鸡蛋拿去送人时，妹妹靠到我身边，眼睛看着远处黑暗的地方。

“走开点，热死。”

我嫌弃地把她推开一些，我很清楚她是害怕爸爸说的野猪，但乡下哪有野猪，就算有，早就被那些餐店的人抓去杀了卖钱。

“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妹妹突然的提问，我看着她的脸，一下子说不上讨厌她的理由。其实心里想了想，我并不是真正的讨厌她，只是因为爸妈的行为让我很反感她的存在。

“给你吃，别靠我那么近，真的很热。”

我从身边拿过一个鸡蛋递给她，她笑眯眯地接过我的鸡蛋吃了起来。在我们面前的火开始变得没有那么旺，不过火光发散出来的热度还是让我一直留着汗。

我们没有在乡下住，当天晚上就回到城市的家里。那天晚上，爸妈在厨房吃着剩下的东西，聊了很多乡下那些老人的事情，有其中几个还是我认识的，不过有一个已经去世的老人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他在我小时候摸着我的头，给过我一种甜甜的粿吃。

在开学前，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新手机，拿到新手机的时候，我开心的研究着手机里面的功能，一边的妹妹不太敢靠近地看着我。我瞄了她一眼，她马上把眼神转移到手机包装盒上面。

“哥，这个可以送我吗？”

“你要来干嘛？”

我不需要那个包装盒，本来就想扔掉。

“我都没有收过哥哥的礼物，就想要一个。”

“这算什么礼物，你要就拿去。”

我不在乎包装盒，但妹妹拿过去之后抱着盒子就往自己房间跑去。一个盒子能有什么好珍贵的，我很不明白这个傻乎乎的妹妹。

我大学毕业后，很自然没有选择回家。我留在了大学读书的城市找工作，只是处处碰壁的我开始变得很沮丧。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潮流品牌店的销售，因为不善于沟通，我做了不到两个月，自己在销售压力面前选择了逃离。

在外面磕磕碰碰大半年，灰头土脸的我回到了家里。爸妈没有催着我快点去找工作，而是让我先休息一下调整心态。不过很快他们对待我的未来就有不同的意见，爸爸希望我去他介绍的地方工作，妈妈却说让我去考公务员。我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考公务员完全不是那块料，爸爸也是这么说。

不知不觉我就在家呆了快一年时间，12岁的妹妹考上了重点中学，她的成绩让爸妈很骄傲，而我却成了毫无前途的年轻人。

爸妈想要奖励妹妹，问她要什么，她却让爸妈意外的提出要两条金鱼。爸妈不明白她为什么只要两条金鱼，但还是带着她去花市买了，用一个小小水缸养着。我大概能知道她为什么。

在我对人生最失落的时候，妹妹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告诉他自己就像金鱼一样，记忆太短，所以做什么事都做不好，容易忘记。她得到金鱼的那天晚上，跑到我房间和我说：

“这条金鱼是哥哥，这条是我，以后哥哥忘记了我就在旁边告诉哥哥。”

“我才不要这条。”

我指着尾巴带着白色的金鱼，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可是哥哥不是说不喜欢黄色这条吗？”

“那我也不要做这条白色的。”

妹妹楞了一下，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安排，尾巴白色的是她，尾巴黄色的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她玩起这样认领金鱼的事情，在过去，我是不愿意搭理她的。

我生日的那天，爸妈正为我工作的事情在外面奔波，为了找一个企业的主管安排我的工作，他们请对方出去吃饭。而我，只好和妹妹呆在家里吃外卖。

我看着她，心里有很大的落差感，她的成绩很好，在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她的奖状，而我一张奖状也没有，除非了玩，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我想要一条白色的裙子。”

我们看着电视，妹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道。

我楞了一下，不明白她突然提出要一条白色裙子的原因。

“找爸妈说去，和我说没用，我也没钱给你买。”

“我希望穿着白色的裙子参加哥哥的婚礼。”

我看了一眼电视画面，正好是剧中婚礼现场的情节，我一下子就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这种想法。

“参加我的婚礼！参加我的丧礼还差不多。”

妹妹听到我的话，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我能感觉到她不开心我的说法。但对于我那时候的心情，我对任何喜庆的东西都毫无兴趣。

爸妈为我的付出没有得到结果，对方在饭局最后表示会想办法安排，可我不认为真的会安排，我也不期待那样的安排。

我的生日两天之后就是妹妹的生日，爸妈看出了我的情绪低落，提出帮我补一次生日会，合着和妹妹的生日一起过。

“哪有生日往后推的，提前过倒听说过。”

我不喜欢过生日，妹妹出生后我的第一个生日，因为吵闹要一个大蛋糕，被爸爸打了一顿，反而两天后爸爸却买了一个大蛋糕给妹妹，说是合着一起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排，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都拒绝家里为我过什么生日。

妹妹生日那天早上，她推开我的房门，坐在床边推拉着我，让我起床。

“哥，金鱼死了。”

我听到她的哭声，但很想睡觉的我把她踢出了床去。

“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受够了她的哭声，大吼了一声之后把她赶了出去。中午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妈妈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说是为我和妹妹过生日，我的答案很明显——我不愿意去。

他们离开一个小时之后，我才从床上迷糊地爬了起来，心情乱糟糟埋怨着他们来打扰我睡觉的事情。

没有人的家里，我看到了阳台上那条死去的金鱼，是黄色尾巴的，那是代表我的金鱼。

“果然我是个失败的人！”

我看着金鱼，感叹着自己的命运。在金鱼旁边是一些药粉，我一看就明白那一定是妹妹的行为，估计是想要抢救一下这条死去的金鱼——真是可笑的行为。

无所事事的一天，我在晚饭的时候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说要来接我一起去吃饭，我马上就拒绝了，因为我的拒绝，他们决定回家吃饭，让我不要叫外卖等他们回来。我从电话的声音里面听到妹妹在吵着要去花市买一条黄色尾巴的金鱼。

在她的吵闹声中，爸爸说了一句等他们回家，就挂了。我看了一下时间，都已经快下午六点钟，心想等妈妈回来做完饭，能吃上估计也得8点钟左右。我抱着一包面包，吃了两个，无聊地看着电视节目。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概7点半之后，我心里有些不耐烦，虽然吃了面包的肚子不是很饿，却心生一些怒气。明明让我等他们回来吃饭，却久久没有见到人影。时间到了晚上九点，我彻底放弃了等待的选择。我也不会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反正时间早过去了，我拿着钥匙出去找了点吃的，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11点。

我在家门口看到了叔叔，他满身大汗站在那里，手指间夹着香烟，眼睛看着外面。

“叔，你怎么来了。”

叔叔看到我的出现表现得很紧张，他把香烟掐灭之后，拉着我往楼下走去。

“你妹妹出车祸，现在在医院抢救。”

我听到叔叔的话，身体完全没有了意识，感觉是被他拉着走的。我坐上了叔叔的车，一路到医院门口，我们都没有对话。在抢救室门口，我看到了婶婶和舅妈两个人，她们也没有说话，都抬头看着抢救室正在工作的灯。

“你在这里呆着。”

叔叔把我送到婶婶身边，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婶婶拉着我的手，全是汗，舅妈一看到我就哭了起来，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婶婶告诉我，爸妈和妹妹在花市前的路口和一辆货车相撞，爸妈当场死亡，坐在后座的妹妹被送到了医院抢救。我只听到这些，其他的话我听不进去，全身发抖的身体和思维我没法控制，眼泪跟着舅妈一样一直流着。

时间刚刚好过去凌晨，妹妹被正式宣布死亡。医院的走廊里面，全是我们的哭声。我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之后的几天，叔叔一直跟在我身边，爸妈和妹妹的后事，婶婶负责去安排。

我没有看到爸妈最后一面，也没有机会看到，因为他们当场被撞烂了整个身体。而妹妹的胸口也被撞裂了，但脸部没有太多伤痕。在他们被火化的早上，我被安排进医院的太平间看妹妹最后一面。

我站在太平间门口，哭肿的眼睛还有些发痛，我不敢进去，口干舌燥站在门口发愣了好久。舅舅和舅妈进去看完之后出来就一直哭，我看着他们，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住了。最后在叔叔的引导下，我才走了进去。

妹妹被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裙子，脸上化了妆容，已经变样的轮廓我楞楞看了几秒才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感觉在一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最后一点强忍着的坚强，我跪倒在地，哇哇大叫地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最后是婶婶把我拉了出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里，叔叔劝说我搬走，我并不愿意。我看着那条白色尾巴的金鱼，在很多个夜晚哭泣着，我从妹妹房间看到我那个手机的包装盒，她在上面画了两个笑脸，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而爸妈的抽屉里，全是关于我找工作的资料，我不知道他们为我做了什么，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在还有他们生活过的房子里重新找回错过的家庭时光。

一年零三天过去了，今天早上，我看到那天白色尾巴的金鱼翻起了白肚，爸妈和妹妹离去的痛苦又一次让我记忆起来，我看着金鱼缸，哭了很久很久。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现在有好好在努力工作，也得到了不少表扬；我也愿意和妹妹合着一起过生日，全家人一起出去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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