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晴和姐姐坐上开往省城的早班车时,外面的天还苍着,有点薄雾。车启动了,美晴就坐在窗口,看轻纱一样的白雾被撕开口子,任房子和树木从它们身边飞速地往后撤退。
坐车的人不少,刚上车的时候有点喧闹,汽车启动后人就都噤声了。姐姐紧挨着她坐着,她感到姐姐身上的体温一点点传过来,那种温热让她无意识地想拒绝,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姐侧头看看她的脸,小声说,时候还早,你困了就再睡会儿。美晴嗯了一声,身子放平仰躺到座椅上,头在背靠上骨碌了好几下,寻到一个舒服点儿闭上了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
长这么大,美晴几乎没有出过县城,这次竟然要去省城了。她长长得叹了一口气,嘴边浮起一丝苦笑,不料想一个不经意的笑竟没来由地牵扯住了肺部,紧接着又像以前那样,发出一阵凿墙似的咳嗽。姐姐慌忙把怀里抱着的布兜往地上一撂,弓起身子给她拍背。她咳了好一阵子才停住,用手指指布兜,示意姐姐把它提到座位上。布兜里装着她们带来的毛巾,卫生纸和洗漱用品。车厢的地板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双脚踩踏过,她想象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一大堆细菌在蠕动着,想想就觉得恶心。
姐姐的手还在她的背上拍着,看她不咳了,才弯腰提起布兜,象征性地在布兜底部拍了几下,又放回了怀里,嘴里却小声嘟囔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穷讲究。
美晴听见了,把眼瞥过去,姐姐立即噤了声。是啊,还穷讲究个啥,她没忘她是去省城瞧病的,不单单是瞧病,更是要救她的命去的。她忽然想起来家乡农忙时抢收庄稼,那些大豆啊,玉米啊,都要赶着时节抢收回家。而她的病,也是要赶着时间去看了,她的命也要像庄稼一样要去抢了,再错过时机后果不可想象。
在县城里她住了一个月的院,越住感觉越不好,胸口像被什么夯实了,整天咳咳咳,难受的时候喘气像拉风箱,呲呲啦啦的。那个年纪轻轻就挺着大肚腩的医生说,有点麻烦啊!病人最怕的就是医生说麻烦,医生说麻烦了病人怎么办?身体到了某种时刻,就像玻璃一样不敢触碰,稍不留心恐怕就碎了。
去吧,去大医院把病看好,俺爷几个都在家等你。男人望望她,接着长长的叹了口气,把头埋进了阔大的手掌里,那坚硬的头发在手指的抓挠中像被割倒的草。
还能看好吗?美晴想。
她的病虽没有确诊,医生的表情在那放着呢,那是一种惊讶之余的怜悯、惋惜。还有男人的沮丧,她一看就觉得她懂,肯定是那病了。
既然是那病,还花那冤枉钱干啥?她可不愿意她到那边去的时候,这边再欠下一屁股的感情债,特别是他的。
她看见他那木纳的样子就厌烦他。当年,她和村里的民生好。她家住在村东头,民生家住在村子中间,村里的小卖部和民生家是邻居,她每次到小卖部买东西都经过民生家。民生个子长得高,五官也长得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摆放得都正是地方。
美晴每次去买东西,不知怎么都刚好碰见民生在家门口。她的眼就忍不住撩过去瞅一下,民生的目光总是也刚好瞅过来,就感觉嘁嘁喳喳一阵电光火闪,次数多了,两个人就搭上了话。美晴忘了,他们是谁先开的口,应该是民生,她记得那时候她的脸皮还很薄,看见民生就感觉脸有些发烧。
民生说,他这辈子认定她了,一定非她不娶。她没好意思说她非他不嫁,可是她相信民生能明白,她的眉眼里写着那句话呢!可是,一段时间民生忽然就失踪了,把美晴急得,望着他家门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最后听说,民生的姑给他说了门亲,是后庄的,人家爹是大队书记,给民生找了工作进城上班去了。再后来,听说明生结了婚,搬到城里高楼上去了,再也没见过。
美晴对爹娘说,去找媒人给我说媒,我要嫁人。她那时想,只要是两条腿的她都嫁。就有人提了男人,爹娘说,看面相就知道这是个实诚人,以后过日子能够靠得住。
她就听了爹娘的,闭着眼睛嫁给了他。可这些年,看见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她就说不出的烦。
我不想去。她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我的姑奶奶啊,你看看,你看看,这都啥时候了,还在这儿死犟。姐姐刚从灶间洗了碗,听见她说这话,急急奔过来,用手点着她的脑袋数落着:你不惜乎自己,孩子们可还都指靠着你呢!话里话外明显是恨铁不成钢。
她知道姐姐疼她。她们兄妹四个,两个哥哥娶了嫂子,好像都有了夫妻相,变得和嫂子们一个脸色了。只有姐没变,时不时会牵挂她。姐是今天刚来的,刚开始美晴不知道,据说是男人特意把她请来,让她看孩子的。他陪她去看病,两个孩子都小,跟前离不开人。
七岁的女儿灵灵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听了姨妈的话,走过来把小手塞进了美晴的手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灵灵的手有点凉,但肉乎乎的。美晴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发现女儿望向她的眼睛里起了水雾。她的心里也一酸,伸手把女儿往怀里拉了拉,那小身子立刻就缩进了她怀里。一岁半的儿子正热火朝天地坐在地上研究他的玩具车。
说起儿子,完全算是个意外,那次他喝了点酒,她不愿意,他唯一的一次用强,谁知一发即中,又生了儿子。儿子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玩着,根本不知这边大人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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