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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喔喔喔——”,随着公鸡的啼鸣,山那边的朝阳渐渐升起,阳光照在这个白雾弥漫的小山沟。王家村十几户人家就坐落在这里。王儒生的房子在村子最里面,是一栋两层木头房子,不知住了几代人,早已破破烂烂。别人家早已住上砖房,只有他穷,没有重建。
王儒生推开木头门,左手抓着一个水瓢,右手握着一把秃了毛的牙刷,上面粘着灰白的草木灰。他蹲在门口,抬头眯着眼望着山边红艳艳的太阳,木讷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又是新的一天开始,想张嘴念点什么,半晌又摇头闭上。
他抬起水瓢往嘴里灌了口水,鼓起腮帮子,咕噜咕噜几声,猛地一喷,洒出一片水雾。又拿起牙刷一阵猛刷。
王儒生,今年六十了。据说祖上还当过状元,到了他爷爷那辈,开始家道落寞,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王儒生这辈,虽说书有读到高中,可自己不争气,整天只会窝在屋里埋头写文章,却没有发表出什么作品。后来父母相继离世,王儒生也乐得清静,索性自己一个人过。浑浑噩噩几十年,转眼到了花甲之年,成了村里唯一的老光棍。村里大人教育孩子,不认真读书赚钱,以后就会像王儒生那样一事无成。
远处有个人影渐渐走近,王儒生仔细一看是村主任,按辈分应该要叫自己叔,可从没听他喊过,也不敢让他喊。王儒生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平时村主任可不会来自己家,见着就躲得远远的,今天一大早登门,不会又来催他要账的吧。心里想着,却不敢怠慢,一把抹掉嘴唇上的灰,赶紧迎了上去,哈着腰:“村主任,今天怎么有空来,有事?要不家里坐下。”
村主任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王儒生,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摊倒在头皮上,上面还粘着些稻草。胡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刮,乱糟糟的。衣服领子有些破了,倒是洗得干净。脚上穿个人字拖,哈着个腰,怎么瞧都不顺眼:“儒生啊,早上县里打电话过来,说省里面有文物局的领导下午要来我们村里,指名要找你,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啊?我可告诉你啊,你平时拖村里的后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你要犯什么事,我可不看情面,公事公办。你最好自己交代清楚。”
王儒生挠了挠头:“不能吧,我都没出过门,也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呀!”
村主任盯着王儒生眼睛看了一会:“真没有?”
王儒生凝神想了想,确定地点点头:“对天发誓,真没有。”
村主任觉得也是,王儒生一直就窝在家里,就他那怂样,借他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做什么犯法的事。村主任乜斜着王儒生乱糟糟的长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块,递给他:“赶紧的,去村口把头发、胡子收拾一下,别给村里丢脸,多的钱买双鞋子吧。”说着,把钱往王儒生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儒生拿着钱,大声喊道:“村主任,我可没钱还你喔!”
村主任摆摆手,慢慢走远了。
贰
下午,村里开进来一辆轿车,到了村委会停下。村主任西装革履站门口迎接,激动得嘴角一直打颤,这可是省里下来的领导,怠慢不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来村里指名点姓找王儒生,但至少自己作为村主任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车一停稳,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位县里的干事小吴,他夹个公文包,村主任认得。另一位花白的头发,戴个眼镜,一副学者的样子。村长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就是省里下来的人。
村主任连忙迎过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下车,又握着他的手,自我介绍:“我是村主任王志武,您叫我小王就好。”
小吴在旁边介绍道:“王村主任,这是省文物局的宋副局,专程下来村里一趟办事情,你要配合好。”
村主任还想说些客套话,却被宋副局长给打断了:“别的事,晚点再说,麻烦王村主任带我们去王儒生王先生的居所,鄙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村长不敢再多话,领着两人就往王儒生家里去。
依村主任的要求,王儒生理了个发,还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穿上新买的布鞋,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为了表示尊重,他还特意把院子也打扫了一番。
村主任一行缓缓走来,王儒生早接到报信,站在门口迎接。
宋副局长看到王儒生紧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王先生,您好!我是省文物局的副局长,姓宋。您叫我老宋就好。哈哈哈!”
“宋局长,您好!”王儒生一脸茫然,眼前这个局长自己根本没有见过,而他却对自己感觉很熟悉,不由问道:“您认得我?”
宋副局长满脸笑容:“认得,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可看过您的照片,当然认得。”
王儒生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宋副局长接着说道:“前几天有几个年轻人来村里游玩,他们还到您的贵宅讨了水喝,还记得吗?”
如此一说,王儒生这才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几个年轻人进山游玩,到他家里喝水,说他的老房子虽然看着破和旧,但却透着一股子明末清初的风韵,还兴致勃勃地对每个角落都拍了照片。特别是他二楼房间睡觉的床铺,也拍了十几张特写。临走时还给他二百块钱,说是参观费用,让自己一定收下。
于是,王儒生点点头,紧张地说道:“对,是的。难道是因为他们给的二百块钱吗?我可没钱还给你了。”
宋副局长哈哈大笑:“王先生,您真幽默,钱是小事。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进去参观一下贵宅?”
听到不用还钱,王儒生满脸轻松,侧身请宋副局长入内。
叁
王儒生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纯木质结构,如果不是因为贫困潦倒,早就拆了重建。
宋副局长在一楼大致走了一圈,来到楼梯口:“王先生,我们去二楼您卧室里看看床铺。”
那是一张老式古朴的架子大木床,十二根巨大的雕龙柱子顶着床幡,幡上有雕刻着龙和凤,整个床都呈乌金色。
宋副局长连忙走过去,仔细地看着床上的雕花,又用鼻子嗅了嗅味道,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地一点点观察过去。看得两眼冒出泪花。
村主任看不明白,把王儒生拉到一边:“王儒生,那几个年轻人有和你说什么没有,为什么省里领导像看到宝贝似的,不就一张破木床?”
王儒生也一头雾水:“没有,他们只是看看,说这床有历史,是老东西。还叫我站在床边拍了照,给我二百块钱,也说是参观费,没说别的。”
宋副局长看了半天,沉思又点头,最终把村主任和王儒生叫到床边,激动地指着大木床说道:“这个木床不是普通的床,它是金丝楠木做的。而且是由明清时期精湛工艺的工匠制作,它具有很大的历史意义,文化意义,经济价值。而且它还雕刻有龙,凤,人物,在古代龙凤只有皇家才能拥有。为什么会流落到这样的小村庄,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事。总之,是一件非常珍贵的文物。”
村主任听了目瞪口呆,他还是知道金丝楠木很值钱的,只是不认得什么是金丝楠木,不由得问道:“宋局长,那您说这个破……不是,金丝楠木床值多少钱?”
宋副局长摸着下巴思索了下:“这是历史文物,不能买卖。如果一定要用钱来定价值的话,依这个床完整性、历史性,保守来说在三千万以上。”
啊,三千万!
不只是村主任,就连旁边的王儒生都脑袋嗡嗡的。
王儒生扇了自己一耳光,确定不是做梦:“宋副局长,您可别开玩笑!这个床,从我祖爷爷传下来,可没听说它有多值钱。您确定它值那么多?”
宋副局长笑着拍拍王儒生的肩膀:“放心,我怎么能骗您,王先生。我就是看了我学生拍的照片,特意从省里下来确认的。相信我,千真万确。”
又转身对小吴说道:“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明清时期古建筑,特别是这个床铺,是金丝楠木所制作。我要求你马上安排专人过来进行保护,防止文物的流失和损失。”
小吴拿出电话:“好的,我立刻安排。”
宋副局长转身抚摸着床铺,满心欢喜。
村主任靠近床铺看了半晌,摇了摇在一边发愣的王儒生:“儒生……叔,你说,这床要卖了,那不是发大财了!”
傍晚,宋副局长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这栋房子,还有那个大木床,他回省里商议下一步工作事宜。当天县里也安排了两个保安人员过来住在房子的一楼,说是保护文物。
村里人闻讯都过来围着房子看,只是两个保安人员死活不让进门。
肆
夜里,王儒生还是躺在这张老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从懂事开始,自己就陪着爷爷睡在这个木床上;爷爷死了,爸爸接着睡;爸爸死了,自己接着睡。可怎么也想不到,过着比黄连还苦的自己睡着一个金窝,却不自知。
如果不是穷,这张木床应该早就被劈了当柴烧,换上柔软的席梦思了吧。
也不知道宋副局长回去会怎么申请自己的补偿,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的差。对于后以后的生活,心里有一丝兴奋,还有期待。
想想村头那个李寡妇,长得丰满诱人,平时眼睛都不看自己,这次,一定要把她拿下。还有,村北王小庄买的摩托车,摸都不让自己摸下。这回有钱了,也要买一辆回来,不够,就买两辆。
这金丝楠木大床,真好!
另一边,村主任也没睡好,躺在床上半天没吭声,突然之间唉的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说这王儒生,什么命,村里的破落户,家里那看着不起眼的破木床那么值钱,就是一大宝贝儿!”
他媳妇在旁边说道:“是啊!全村人都传个遍,一个个老娘们像狼似的,都恨不得当他婆娘去,平时没一个人瞧上他,现在都把他当宝了。”
“嗯,也不知道上头会拨多少钱下来,可不能让他独占了。你明早炖一锅肉粥,我有用。听着没!”村主任打着哈欠说道。
“你说三千万多大一沓钱呀,要是俺们屋里头也找到这么个宝贝,多好!”
……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乡亲早早围在王儒生家门口,晒着太阳,低声窃窃私语。
村主任端着一个锅往王儒生家里走,和门口的保安说了下,就直接上了二楼。
“咚咚咚”,村主任敲了敲房门:“叔,你起来没有,我送早餐来了!”
王儒生打开房门,探出头,花白的头发下面,眼睛通红,左右望望:“村主任,就你一个人?”
“对,就我一个人。叔,以后别叫我啥村主任,太生分了。叫我小名,叫二蛋子,亲切。”说着村主任端着锅挤进房间,放在桌上,“叔,你侄媳给煮的肉粥,还有碗勺,你趁热吃。”
一边说一边拿碗帮忙舀着,眼睛却朝着木头床望去,冒着光。
趁着王儒生喝粥的工夫,村主任走到床铺边摸着柱子,满满地惊羡:“叔,你说这床国家收去了,能给你多少钱呀!可别忘了给村里捐一些,路也该修一下了。”
王儒生喝着粥,嘴里含糊地应着。
吃饱喝足后,王儒生换上自己过年才会穿的白衬衫、西裤,还有昨天买的新布鞋。因为今天下午,宋副局长会再来村子里,宣布省文物局的补偿,要进行交接。为此,王儒生还特意把自己丢在床底的银行卡也放在身上,免得临时记不得卡号。
在村主任的陪同下,王儒生赶到村委会,门口的乡亲立刻就围了上来,满满的热情,不停地打着招呼。就连平时不待见他李寡妇,也眯着眼,抿着小嘴,伸出白嫩的小手捏住王儒生的手心,轻轻挠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生哥,有空来妹妹家里喝酒,我炒菜!”王儒生脸一红,连连点头,心头一阵狂热。
村主任上前护在王儒生身边,就像电视里的保安,一只手隔开人群,一只手引着他往前走:“都让让,别挡我叔走道。告诉你们哈,宋副局长说了,这房子是文物,要保护的。你们可不能乱动,那可是违法的,懂吗!”
“我呸!”看着走远的两人,李寡妇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平时就他会欺负生哥,现在变成他叔了,臭不要脸。”
旁边的几人也在应和着:
“就是,看他那样,就一狗奴才!”
“还不是为了别人的钱,哪有村主任的样子!”
一群人议论纷纷,渐渐地各自散开了。
伍
到了下午,省里人来了一拨人,重新对王儒生的屋子,床铺进行细致的鉴定。王儒生满脸红光,兴致勃勃地给他们做起解说,介绍房子和床的历史。
而宋副局长和另一位领导却把村主任拉一边:“村主任,这房子经再次鉴定,确实为明清时期的古建筑,而难得的是这张金丝楠木龙床,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我们向上级请示申请列为国家一级文物,要进行保护。也就是说,以后屋子里面不能再住人了。”
村主任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肯定是要保护的,就是上头会补偿多少钱?毕竟你们也看到了,这几百年来,村里人为了保护这个大床,可是花了大力气的。不然,早烂了。”
宋副局长笑笑说道:“大致是计划把这房子重新修整下,列为一个博物馆,就以金丝楠木大床的名声,可以吸引一大批的游客来参观。当然,来之前也考虑过了,鉴于村里人对文物保护的贡献,博物馆建起来以后,门票钱村里分两成,用于村里基础建设。另外,还可以给村里两个员工名额,就在博物馆里打扫卫生,属于正式公职人员,五险一金一个不少,工资也依省里的标准发放。至于招哪个人,这个由村里安排。嗯,每年省里会拨款下来对这个宅子进行维修保护,来参观的游客又可以带动其他经济,比如饭店,旅馆。这可都是王村主任你的功劳。”
村主任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自己媳妇的身影,顿了顿又问道:“那补偿呢?里面不让住,总要让王儒生有地方去吧?”
宋副局长接着说道:“省里都有考虑到了,拨款七十万,村里批块地给王同志盖一栋房子,这个就要麻烦你帮忙落实。至于补偿款,我们也会考虑给他三万到十万的奖金。我们有去查过,这房子并没有办理过任何的房产手续,只是王同志在居住而已。还有,任何文物无论在谁手里,它都是国家的。要有这个觉悟,对吧!”
村主任低头思索好一会,心里觉得落差好大,但仔细盘算了一下,又觉得挺满意的:“那我们通知王儒生,既然是省里领导的决定,那肯定是要支持的。王儒生这边,我来处理好,没问题的。”
说着把王儒生叫到一旁,把宋副局长的话说了一遍。
王儒生听了,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三万到十万,凭什么?”
村主任一巴掌打在王儒生胳膊上:“这是文物,懂吗?不属于你我,也不属于我们村的,是国家的。能补偿十万块钱,再盖栋新房子,还是我强烈要求给你申请的。王儒生,你就得了吧。”
宋副局长也威严地拍拍王儒生的肩膀:“王同志,请你要理解一下,这个文物只有我们专业的人来保护,才不会被破坏。还有,你都已经花甲之年了,村主任会给你申请五保户,还有退休金,再加上补偿金,够你颐养天年了。”
见王儒生还是嗫嚅着,村主任吼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房子不上交国家,你觉得你一个老头能守得住?村里人还不把你给生吞活扒了。上交给国家,是为了保护你,明白吗?”
王儒生心里一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李寡妇的笑脸和摩托车的突突声都离他而去了。
尾声
三个月后的一天,王儒生旧房子改成博物馆准时剪彩开业,村主任媳妇和她小妹穿着博物馆里的员工制服也参加了活动。
王儒生没有参加。他躺在村角新盖的一栋两间平房里,蜷缩在一张崭新的席梦思大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手捂住耳朵。可还是幽幽地听到鞭炮的轰鸣声。那声音很遥远,像是从祖上那辈一路传过来,传到他跟前,声音明显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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