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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二这个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日月更替,冬来夏往一样,不会引人注意。
吴老二这个名字,也是爹妈在他出生的时候随意取的。吴老二的上头,有个哥哥,哥哥出生的时候,家里欢天喜地,虽没有奢侈地杀猪宰羊庆祝一番,也是摆了五桌酒席大宴亲朋,向众人宣告:吴家有后啦!
吴家老爹还特意登门,请村里有学问的教书先生,给这个男娃取个名。
先生接过吴老爹递过来的烟,缓缓吸了一口,悠悠道:“想取个啥名儿呀?有啥说法不?”吴老爹憨厚老实的脸因为激动略红了红:“咱是庄户人,啥也不懂,全凭先生拿主意。”
教书先生在炕沿边磕了磕烟灰,皱眉思索。吴老爹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期待和紧张,不安地在屋子中间来回踱步,时不时向炕上的先生瞄一眼。终于,先生清了清喉咙:“就叫吴启山吧,开启的启,大山的山,希望娃以后能走出咱大山,有一番作为,别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了。”
听见先生的话,吴老爹憧憬着这男孩的未来,眼里渐渐潮湿起来,嘴里念叨着:“启山,启山,好名儿,好名儿啊!”说着连谢谢先生都忘了,急急出了院子,往家里奔去,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名字赋予这个新生的希望。
先生看着吴老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可是同样是男孩,到了吴老二这儿就不灵验了,好像这是天下所有老二的命运,夹在所有孩子中间,不上不下,不喜不厌,就是那么回事儿,活像是来人间凑数的。
吴老二出生前,家里对生男生女并没有什么期待,因为已经有后继之人了,再生个啥都行,这是吴老爹的原话。等吴老二出生时,大家一看,又是男孩,接生婆一边处理产后事宜,一边恭喜产妇和吴老爹:“恭喜啦,你家有老二了。”产妇欣慰地点点头,吴老爹蹲在地上抽着烟,憨憨一笑说:“好,好,那就叫个吴老二吧。”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相差四岁。到了上学的年纪,同学们都嘲笑他的名字太随意,8岁的吴老二开始不满自己的名字,撅着嘴回去问娘:“娘,为啥大哥叫启山,我就叫个老二,同学都笑我。”娘一边做家务,一边笑着说:“娘就觉着老二叫着顺口,多好听。”吴老二不依不饶:“娘,给我改个名字吧,像大哥一样,叫个什么山,比如说翻山什么的。”娘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直喘不上气来,最后还咳了起来。吴老二见状,知道也闹不出个结果,就出了家门,正好迎见下地干活儿回来的吴老爹。
“爹,我要改名儿!同学都笑我哩!”吴老二还是气鼓鼓地。
吴老爹看了眼小儿子,把锄头放下,找了根木棍,刮了刮锄头上的湿泥,然后打开院子水井边上的水龙头,把锄头冲了个干净,立在墙角背阴处。弯下腰,拍了拍裤脚处的泥土,又走到水管旁,开始认真地洗起手来。
吴老二见爹没有反应,急了,平生第一次跟爹撒起娇来。平时都是看着大哥在父母跟前撒娇耍横,吴老二看在眼里,每次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觉得大哥不硬气,虽然大哥次次都能得逞,着实让他羡慕不已。吴老二决定试试大哥的招数,拉着爹的衣角,摇一摇:“爹,求你了,给我换个名字呗。”
吴老爹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扭过头,弯下身体,双手放在吴老二的肩膀上,一脸认真地说:“老二啊,你哥的名字,是教书先生取的,但是你的名字,是爹给你取的呀,说明爹疼你,你不高兴吗?”吴老二还从来没有离爹这么近地说过话,此时他看着爹因为成天在地里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的脸,看着他眼角处细细的皱纹,那里仿佛藏着岁月的呢喃,看着爹一双真挚的、童叟不欺的双眼,就相信了,心里还万分感动:原来爹这么疼我呀。于是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小脑袋:“爹,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改名儿了,就叫吴老二。”
吴老爹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双手才从孩子肩上拿开。刚才不觉得,此时吴老二才觉得,肩膀上湿了一片,原来是爹洗完手的水没干,全蹭他衣服上了。夏日的风一吹,肩膀处湿凉湿凉的,倒也舒适。吴老二坐在院子的台阶处,晒着太阳,随手抓来一根长在缝隙处的草,胡乱撕扯着,想着明天去上学怎么去应付那些嘴碎的同学。
吴老爹边往屋里走,边扭头看了眼坐在台阶处的老二,心里下了计较:“老二这孩子,就是老实,是个憨厚孝顺的,没有老大那么聪明,就踏实做个普通人吧。”
吴老二下面,还有个妹妹,比他小三岁,家里宝贝似的养着,宠爱程度不亚于老大。被宠爱的老大和妹妹,或许是仗着有人疼爱,往往任性跋扈,不懂谦让,凡事都要顺其心意,但凡有一点不如意,就撒泼耍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吴老二看着如此行径的兄妹,一边厌恶地摇头,一边心疼父母,每天那么辛苦地劳作操持家务,还要应付这两个不懂事的,更加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有什么想要的不满的,都自己消化了。
其实,吴老二不是没闹过。
吴老二五岁的时候,一天,娘要削苹果给俩娃吃,先削好一个,伸出手却犯了难,不知道该先给谁,俩娃眼巴巴的瞅着,都要第一个吃。最后苹果被大哥抢去,看着大哥得意还略带挑衅的眼神,老二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痛快,眼泪从眼角飞了出来,他边哭边往后退。谁承想,娘刚端起来的开水锅正放地上晾着,锅盖开着,老二在娘的惊呼声中哗啦一屁股倒退到开水锅里。
还没反应过来的老二被娘一把拽了出来,裤子已经和肉粘在一起,脱不下来了。老二疼的滋儿哇乱叫,娘也哭,边哭边骂老大不懂事,骂完老大又骂老二:“平时那么乖的娃,这回咋的啦?非要跟大哥计较?”
那之后的半个月,老二就每天光着腚趴在炕上享受着被娘照顾的日子。虽然屁股疼的要命,该死的苍蝇们还时不时嗡嗡地光顾,在屁股周围盘旋,想在那些褪去的皮、新长的肉上捞点油水。但人生第一次,娘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照顾他的屁股上,吴老二也算心理平衡许多。
从那以后,老二再没闹过,闹不闹都吃亏,索性算了。
俗话说,养孩子有小不愁大。吴家的三个孩子,在吴老爹和娘的日日操持下,在庄稼地里的庄稼不知被播种和收获了几个春秋之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启山高中毕业后,考到了外地的一个大专,学了手艺,毕业之后就在当地找了份工作安家落户了。买房子的时候,启山给吴老爹打电话,让他多少给凑点首付,吴老爹嘴里高兴地应着,心里却犯了难。种地得来的收入,只能勉为其难供全家吃喝和孩子们上学,这些年根本没有积蓄。
吴老爹蹲在自家院子的台阶下,大口抽着烟,不觉地上已经歪歪扭扭躺了七八个烟屁股。孩子娘看不下去,叹口气,提议说:“他爹,不行给老二打个电话。”吴老爹没吱声,继续吸烟。
吴老二高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说是不想上,其实都知道,家里供不起,上有哥哥,下有妹妹,老二考虑再三,跟爹娘摊牌:“我出去打工,挣的钱让他们上学。”
看着眼前憨厚的二小子,爹娘第一次觉得亏欠了娃,但是只能委屈他了。
出去打工后,吴老二刚开始每月给家里寄一千,后来寄两千,再后来就三千五千的寄。家里经济压力大大减少,老两口脸上有了笑,也有了光。村里的人都知道吴家老二发了财,纷纷对吴老爹竖大拇哥。
吸完最后一根烟,吴老爹把烟盒揉成一团,仿佛这个动作帮他下了决心,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了老二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老二问:“爹,啥事儿啊?”
“老二啊,你大哥买房呀。”
“买房呀,好事儿啊,买。”
“爹给他拿不出首付来。”吴老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吴老二顿了顿:“爹,首付要多少钱?”
“你看你能拿十万出来不?”吴老爹说出这个天文数字时,身体不由哆嗦一下。
“十万啊,那我想办法吧,爹你别管了。”
打完电话,吴老爹背抄手,踱出院门,往村里的后山走去,走到没人处,痛哭了一场,他深知这辈子亏欠二儿子的太多,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老二投胎做老大,也被人疼被人爱。
放下电话的吴老二也犯了难,这些年漂泊在外,他啥苦干啥,啥累干啥,只为多挣钱多往家里寄。但是高中文凭,始终是他找工作的绊脚石,能做的到头来只是苦力活。虽然工资较前些年涨了不少,但大部分都寄回家了,留了点应急的钱也只有一两万。
想到此,吴老二眉头紧锁,不觉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幕,恰好被走过来的工长看见。
吴老二工作这些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深得工长喜爱,工长如父如兄一样照应着他,每换一个工地,都带着他,工资才越来越高。
工长在吴老二身边坐下:“兄弟,有难处?”
吴老二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是啊,家里又要钱了。”
工长拍拍他的肩,吴老二给工长点燃一根烟,自己点了一根,两人在昏暗的路灯下,默默吸着。
此时,夜幕降临,城市的窗口相继点亮,那些窗口背后温暖安定的生活,是吴老二暂时不敢奢望的。
工长吸了最后一口烟,扔了烟头,缓缓吐出一串烟圈,说:“我要走了。”
闻言,吴老二吃了一惊:“去哪啊?”
“一个大老板让我跟着他干,不过工程在外地,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那挺好,老哥你这是属于高升了,好好干,恭喜你了。”老二真心实意的祝福,脸上的憨笑让人心疼。
“我跟上头推荐了你,接替我的工作,工资少不了,家里的问题应该能解决了。你小子也好好干!”说完工长起身离去。
吴老二看着工长的背影,湿了眼眶,粗着嗓子大喊:“晚上喝一个?”
工长没回头,只摆摆手,消失在夜幕中。
吴老二抬起头,使劲把快要落下的泪水憋回去。头顶上方的一角天空,星星点点,忽明忽灭。
那些暗淡无光的星星,不正像平凡如斯的吴老二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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