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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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喂，那女的身材很辣喔？”带着几分猥琐的声音在赵强耳边响起，他敷衍地点点头，专注着把展台上的书放整齐。

他没有心思搭理身边说话的同事，也没有心思搭理那些跑来跑去，一拿就拿一摞书，完全不守规矩的小孩。

想下班，这就是此刻他最大的愿望。

“那个女的也不错。”

“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变成奥特曼打倒怪兽！”

“多拿几本书走，不然跑来跑去多累啊！”

“奥利给，哈哈哈，奥利给！”

“我要举报队友！”

喧闹声在这个充满图书的地方回荡，赵强默默看着小孩们奔跑，初中生们成群结队地拿着iPad坐在地上打起了游戏，几本漫画很快就出现在了另一个刚收拾完的书架上。

“唉，现在这点工资，哪够泡妞啊。”旁边的同事发出了新的感叹，如果他愿意改改自己下流的思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尊容，想必还有机会吧？

“不过我觉得吧，你要不要考虑去矫正下牙齿？龅牙也……”赵强终于动了，冷冷乜了同事一眼，转身巡场去了。

大小眼，龅牙，招风耳，赵强比他们清楚得多，自己到底长成了什么样。

在霸凌下认不清自己的缺点，恐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看一本拿一本，不要在这里跑步！”赵强生硬地说道，对面看起来像是六年级的小学生，拿了六七本漫画，听了他的话，看了赵强一眼，脸上露出厌恶，竖着中指跑远了。

不管在哪，总会有人被霸凌的，赵强想道，他默默地捡起了小学生扔在地上的漫画，走向它们原本放的位置。

平静与麻木，是他在这里坚持上班的良药。

二.

赵强下班后，偶尔也会想起同事们的关怀。

“你下班后也不要老是宅在家里嘛，去找个女朋友不好吗？”

“男人只要努力，肯定可以讨到女孩喜欢的。”

“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吧？”

“你现在说打算单身一辈子，可你忍得了？”

他尽量体面地回答，哪怕内心已刮起了狂躁的火焰。

单身挺好的，这就是他的回答，虚弱不堪，赵强自己也很清楚，然而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热气已将他下班回家的路彻底覆盖，很快他便汗流浃背，顾不上回忆同事们的关怀了。

“诶！”他回过头，后面便利店的店员正手足无措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矿泉水，赵强看了一眼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有将平板车的货叠好，拉得又急又快，不出意外倒是奇怪的。

赵强没有犹豫，帮着那个年轻的男店员把货物一件件捡起，随后放在了平板车上，对于店员的道谢，赵强只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他喜欢帮助别人，也许是因为从小被人霸凌的原因。

自己的人生这么糟糕和痛苦，正是因为没有别人的帮助，可如果他也冷漠地对待需要帮助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上过得糟糕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吧？

赵强望着冒着热气的柏油路，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大小不一的眼，泛着闪闪的光。

三.

赵强推开门，他的父亲和大哥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在白茫茫的灯光下，客厅被审判似的气氛所笼罩。

“你打算换工作了吗？”不带一丝寒暄，赵强的父亲望着他，眼神里充斥失望，这眼神赵强很熟悉，于是他的身体不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打算换。”大哥挑起了眉，父亲失望的眼神干脆变成了厌恶。

赵强像根石柱一般伫立着，他不敢露出表情，内心的火焰露出一丝，他都要挂上“不孝”的罪名。

“那你告诉我，以后怎么办？不努力赚钱，去当个破书店的店员，月入三千交完房租水电你还剩多少？什么时候你才买得起深市的房子？什么都没有，你又怎么去结婚？你……”无穷尽的唠叨开始了。

“算了，不说了。”说了大概几分钟，口感舌燥的父亲点了根烟，神色更加冷漠，赵强又将目光看向大哥，毕竟如果只是数落，应该不至于两个人都跑来他现在住的地方。

“我有个同事，他妹妹年纪和你差不多，我想吧，你们什么时候见见？我先把微信推给你好了……”

“我想起来领导刚刚进门前给我发了信息要加班，你们走的时候帮我倒锁下门吧。”赵强说完，转身开门就走。

幸好他回到家后还没有脱鞋，不然有可能就没办法走得这样干脆了，关门的巨响声后，赵强如此庆幸。

他往楼下走去，脚步飞快，脑子则尽力寻找一些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是思来索去，除去一些网络热传的地狱笑话和几个以尬出名的短视频，有趣的事情实在不多。

赵强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的花园里，他看到有两个小孩互相绕着圈子转，几个中年妇女搓着麻将，一群老人兴致勃勃地围着象棋桌。

他的手机震个不停。

赵强走出树荫，步入强烈的日光下，他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似乎是因为许久不曾抬头看向天空，他的眼睛有了几滴泪。

赵强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被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情逼到了绝境，但，也许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自己什么也没做？

手机又抖了一下，他打开屏幕，除了家人的电话和信息，还有一个人的信息。

“要不要看个电影？两张票优惠很多喔？”

邀请他的人叫肖妤，是赵强书店的同事。

她和这日光一样。

赵强带着苦涩，回了一句：“好。”

云静悄悄地遮住了盛放的光。

四.

“哇，你看哭了吗？”肖妤眨着亮晶晶的眼，颇为不可思议地看向赵强。

“我……就是个特别容易共情的人。”赵强吸了吸鼻子，一只手挡着脸，眼泪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流下。

“谢谢。”赵强又难为情地接过女生递来的纸巾，他很讨厌被人关注，更讨厌被人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然而面对肖妤，他却没有无法产生厌恶的情绪。

他们已经从电影院走出来了，但赵强还是有点难以摆脱电影的情绪，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一部多好的片子，只是一部讲父亲为了儿子付出巨大努力，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的电影。

赵强知道自己哭的原因，不是因为感同身受，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

“我们去吃饭吧？”肖妤问道，脸上有着关切。

赵强点点头，他想自己有必要从今天的种种压抑中逃脱出来。

这餐饭确实让他的情绪获得了缓和，但这主要归功于周末的长龙，这顿韩国烤肉让他们花了接近三个小时，吃饭只花了一小时不到。

“幸好我们早班是下午三点半下班，换个别的工作就得吃到九点多了。”肖妤看了一眼腕上被灯光照得银灿灿的表，笑着说道。

“对啊，不过，要是换个别的工作，周末就应该有休息了。”赵强搭着茬，却忽然愣在原地。

“是的，不过书店还是挺有趣的，那些小朋友虽然不听话，但只要板着脸说他，他们就变得很老实呢。”赵强望着脚步轻盈的她，嘴角又一次泛起苦涩。

赵强不是没有好好地对待过那些小朋友，然而他们只需看见他的脸，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憎恶。

肖妤忽然转过身，她的脸上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白光覆住，红晕在她丰腴的脸颊上晕染开来，美得亮眼，她用一种忽然想起什么的口吻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吧？就当饭后散步了？”

赵强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今天的他比以往更沉默，她却比以往更活泼，不管是等着电影放映，还是排队吃饭，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她在讲她自己，讲快乐的，美好的，他不曾感受的事情。

心脏在难以控制地狂跳，在这家囊及了所有大牌奢侈品的大商场里，赵强第一次觉得，人是可以比华美昂贵的灯要耀眼的。

五.

“晚风真的好舒服。”肖妤望着夜空，在感慨中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却忽然打了个饱嗝，于是她赶忙回头看着赵强，眼睛大大地睁着，红晕爬上了她的耳廓。

赵强忍不住笑了，他正要说些什么，肖妤忽然“哈”了一声，她带着得意的笑容说道：“你终于笑了！”

“啊？”

“我发现我在书店干了这么久，半年多了还没见你开心地笑过，今天你甚至连一点高兴的影子都没了，我都在想是不是和我出来玩你一点都不开心。”肖妤说完，歪着头望着赵强，他没有说话。

那张脸似乎又要哭了。

“我……”赵强只说出一个字，随后就陷入沉默，肖妤等了片刻，随后又转身走了起来，像是没注意到旁边路人们好奇的目光，自由自在，而又慢慢悠悠。

“你再不过来，我就要把你甩下了喔。”这句话她是在街的尽头喊出来的，由于距离并不远，声音响亮而又清晰，肖妤望着赵强，脸上带了一丝不满，但很快又被温柔的笑意填充，脚步停留在了原地。

我真是个白痴。赵强跑了起来，他想自己有什么可纠结的呢，那样亮眼的光明在等待他，哪怕只能陪伴其片刻，也比一辈子活在阴影中强。

“哼哼，我以为你要抛下一个在过生日的女生不管呢。”肖妤看着慌忙的赵强，背朝着他，嘴角翘起。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赵强这时却比跑过来时还要慌乱，他什么都没有准备，今天的晚饭甚至都是AA的，要做点什么才好，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却被轻柔下来的声音打断。

“我的生日愿望很简单，你陪我坐坐那个就好。”顺着肖妤手指的方向，在这条街的拐角处，有一个旋转木马，廉价的灯光在闪烁，在这条行人匆匆的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好。”赵强硬着头皮答应了。

当他和她坐进明显是给孩子们准备的旋转木马时，有几个孩子望着他们，笑容天真而灿烂，一旁围观的家长们也发出了带着善意的轻笑声。

“启动啦！”肖妤在他的左前方，高举着纤细的手，在充满童稚的歌声中，灯光刺目地闪烁，但这是赵强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在自己的人生里还能够拥有快乐，他感觉自己真的在随着马儿向前奔跑，前面是万千星河等着他去探寻，黑暗在其中不是目标，而是一道道明晃晃的星光的点缀。

他的马儿超过了肖妤，肖妤看见他的侧脸，她看见赵强回头望着自己，那张她知道并不好看的脸，笑容满溢，快乐得像是另一个人，正如她在上班时看见的关于他的一些片刻，帮助老人找到一本书时，帮着女客人赶走试图索要微信的男人时，帮着别人干苦活，却从来不曾诉过苦时，还有帮着她，坚定地鼓励自己去实现梦想时。

自己应该已经打破了他的面具，哪怕，只是暂时的，于是肖妤笑了起来。

笑靥如花。

赵强的嘴角扬着，他希望这一刻可以漫长，再漫长一点，低头暼向已在他身后的女孩，他想，哪怕，只是一场美梦，他也已经很满足了。

就让他永远地留于此刻，逃脱那奔流不息的现实吧。

他在心中恳求，充满快乐地恳求。

回去的路上，月色正好，影影绰绰中，手掌互相碰触，随后，两只手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