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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个火三轮司机斜瞥我一眼,忽然紧急刹车,回过头来对我打了个呼哨道:“小伙子,玩不玩?”
“玩什么?”我不知所云,怀疑他认错了人。
他咧开嘴一笑,露出烟熏火燎的大黄牙,牙缝里黏满油垢,脏兮兮的,散发出的腥臭连风也无法吹散。我想作呕。
“这条街要棚户改造,她们不在这儿做了,”司机神秘兮兮对我说,“我的意思,你懂的。”
顾盼这条街,果然只剩下零星开张的店铺,大多数紧闭卷帘门。门上墙上喷满拆字。
上个月可不是这番光景。有些店铺晚上会发出粉红色的荧光,光里坐着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失足女,带动了整条街的餐饮、按摩、浴足、住宿等行当的兴旺。没想到一个月后,竟衰败得那么彻底。
“我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十块钱,带你去。”司机朝我仰一下头,旁敲侧击道。
我想告诉他自己已婚,有老婆有孩子,还是听话的好丈夫,负责的好父亲,哪里像个嫖客?
还没等我开口,他便斩钉截铁道:“我看你闷头闷脑,毫无生气,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嘛,让漂亮妹儿给你充充电,她们那儿有你需要的新鲜和刺激。”
新鲜和刺激!
他的话闪电般击中了我。回想自己的生活,我的确已经麻木很久了。
曾经我也是个浪漫的人,渴望成为一名小说家,妻子就是我用12首浓烈的情诗追到手的。
起先她还支持我写作,但因为内容题材不受欢迎,不能迎合读者的趣味,我的小说始终出不了圈。妻子怀孕后,含泪找我推心置腹聊了一次。
“回到现实好不好!我们要过日子,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哪一样不要钱?现在还在租房住,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房东随时可以用任何借口将我们扫地出门。”她憔悴地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对我说。
我理解她的艰辛。
为了我们有生活来源,她甚至不敢提前休产假。有两次在单位还因为过于劳累晕倒在地。
我实在不忍她独自承担家庭的重任,咬咬牙,当她的面销毁了所有的小说手稿,向她承诺今后再也不写了,全心全意回归家庭,一定要让她们娘俩过上安稳日子。我重新捡起念书时学得十分恶心的会计专业,找了份五险一金的财务工作。白天同讨厌的数字打交道,晚上努力备考公务员,以博取事业上更大的进步。
这五年的我就像一台机器,无暇顾及自己,拼命为了家庭运转。赚回来的钱养大孩子,按揭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人家谈论的都是房子、车子、票子,我需要这些但又对这些打心眼里反感。如果我的嘴里勉强冒出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作家的名字,他们会像遇见恐龙一样盯着我。
“这些人写的书,爽点有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足吗?这些人赚的钱,有耳根、天蚕土豆他们多吗?”我沉默不语,从此再也不同周围的人交流内心的想法。
我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备考公务员,每天都在用忙碌麻醉自己,就好像一个气球,看起来吹得胀鼓鼓的,内里却充满了孤独和空虚。30岁生日那天,我甚至许下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奇怪的心愿:快点走完这一生。
“新鲜和刺激。”司机发出引诱抓住了我的痛点,瞬间填满我的空虚。我怦然心动,放弃所有抵抗,紧张地迈上了他的火三轮。
02
火三轮疾驶了三公里,渐渐放慢速度。司机突然朝左边人行道挥了挥手,问我一闪而过的两个模糊身影漂不漂亮。
我还没有看清楚,火三轮就急弯掉头,不一会儿靠边停在长势茂盛的行道树下。刚才的模糊身影历历出现在车厢口。
一个失足女脸如日本艺妓般雪白,上身丰满,双腿短粗,但用超短裙、网眼丝袜暴露出无耻的性感吸人眼球。她的嘴巴里恨恨嚼着口香糖,指头在手机键盘上狂舞,烈焰红唇,波浪卷发,予人老江湖的感觉。
另一个长相清纯,身材匀称,但男人渴望的部位并不突出。长发马尾,刘海剪出地平线的感觉。衣着十分休闲,上身白色防寒服,下身一条水洗牛仔裤,后面背了个结实的旅行包,她的脸色冷漠,百无聊赖地拉着背带,好像在等公交车回家。
司机让我下车挑一个。
我缓缓举手指向背包女,口干舌燥道:“就她吧!”
选择背包女是因为我不想别人觉得我像嫖客。旅行者——这是我给她取的外号——穿扮低调内敛,减轻了我的负罪感。
挑完后,衣着暴露的失足女不耐烦地自行离开,好像不值得为我浪费时间。
“先把钱付了。”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干巴巴的女声。
回过头,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上来一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徐娘半老,身材干瘦,但仍不遗余力用化妆品挽回自己幻想中的青春。脸上的粉搽得很厚,积雪填不满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感觉。脖子又黑又粗,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她的上身裹了件价值不菲的貂皮大衣,露出干瘪的半乳。腿上笼着破洞的黑丝,无论她有多努力,也勾不起男人的欲望。
我按照她开的价,拘谨地支付了服务费、钟点房费。有些小贵。她收下钱,干巴巴地嘱咐我说:“跟她走。”
临走时,司机塞了一张名片给我,说要是玩得开心,下次还想玩,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提供专车接送。
我瞟了眼做工粗糙的名片,赫然印着:腾宏物流,承接中、短途货物运输、旅客运输。慨叹他生意做得好杂。
“别跟太紧!”旅行者淡淡地丢了一句话给我,便大步穿过街道,融入络绎不绝的人流。
我因为是初犯,不理解她的意思,反而担心跟丢了,步履仓促,加快脚步,离她仅有二十公分距离。
她蓦然停步,转过头来,眉眼俱怒道:“告诉你别跟那么紧,你的耳朵是在扇蚊子吗?”我吓了一大跳,脑子里像装了块石头,战战兢兢点了下头。
五分钟后,她把我带进一家霓虹闪烁的招待所,她向服务员昂头打了声招呼后,一步三级上了楼梯,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跟得很是辛苦。
不知上到第几层,她折入安全出口,咖啡色的房门鳞次栉比呈现在眼前。她利落地掏出房卡,开了其中一扇门进去,我跟进,很懂事地替她关上门。
房间不足二十平米。两张单人床,白色床铺凌乱。米黄色窗帘松松垮垮掩住窗户,能从缝隙中望见外头的车水马龙。床尾摆着一张红木方几,散乱放着零食的包装袋和一个装满烟灰和烟蒂的纸杯,也不知道我是她第几单客人。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很不好闻。电视后上方墙面上有一块偌大的霉斑,就像一只来自地狱的眼睛凝视着我。我想用纸巾捂住鼻子,又怕伤了她的自尊而作罢。
她斜躺在近窗的床上,抓起遥控器不停转换电视频道,最后定格于《探索发现》节目,节目正在讲述飞机失事的历史,其中提到了《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1944年7月31日早晨,他执行飞行任务,飞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都说他返回了自己的星球。
我坐在床尾,瞧瞧她又瞧瞧电视,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你这人很讨厌,”她直言不讳道,“跟那么紧,明摆着不相信人。现在外面查得紧,要是出事,我倒没关系,你就不一样了。”
“对不起,是我不懂规矩。”我期期艾艾道。
她起身,用手在窗帘上拨开一条缝,左右张望一番,冷冷说道:“坐着干什么,去洗洗!”
在浴室洗澡这段时间,我意识自己当真成了嫖客,紧张感、羞涩感、罪恶感、期待感环环相扣,套在我的脖子上收紧,使我紧张到窒息。
这,难道就是司机所说的新鲜和刺激?
洗完后,我穿着内裤走出来换她洗。
一阵冲洗的水流声后,她走出浴室,仍然穿着旅行者的一身,然后不嫌麻烦再次脱去防寒服、毛衣、胸罩、牛仔裤,仅穿一条黑色蕾丝底裤钻进被窝。两只拳头般大小的兔子掠过目前,青涩而又稚气,像一场游园惊梦。仅此而已。
“愣着干嘛,还不上床。”见我发呆,她催促道。
我机械地躺到她身边,没有血脉偾张,也没有饿狼扑食,反而全身板结似干旱的泥土,不知道该往哪里堆。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她嫌恶地瞟了我一眼。
“现在,似乎不能,”我吞了口唾沫,解释说,“软的。”
除了精神上感到新鲜和刺激,裤裆里那玩意儿就是不争气,撑不起场面。哪怕强迫大脑发出指令,也无济于事。紧张快让我痉挛了。
“你不会是有病吧,”她有些不耐烦道,“要我动手吗?”
我倍觉尴尬,不想她费神。
“我想是紧张过头,兴奋过头了。要不你陪我聊聊天,就当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她没有拒绝,翻出牛仔裤里的香烟和打火机,麻利给自己点燃,吞云吐雾,然后把自己抽的那支给我。
我说谢谢,不会。
“给你10分钟时间。”她说,也许这是她同客人交易平均花费时间。
于是我告诉她,我是个已婚男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做会计。白天上班,晚上备考公务员,连续考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因为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我的脑海里就开始寻求意义的质问。睁眼有什么意义?起床有什么意义?穿衣服有什么意义?在无数诘问下,整个世界一片迷蒙,我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身边的人不是在搞钱就是在搞钱的路上,如果不搞钱,就会被别人嘲笑装腔作势。我却仿佛被操控了,对搞钱没有丝毫兴趣。于是我的脸上经常充斥着麻木不仁,但胸腔里却回荡着沉重的悲鸣。
我上班的地方很压抑,监控24小时悬在头上,每天从早上坐到下午,除了敲键盘的声音听不到其他人声。同别人的交流就是重复你好、BYEBYE之类的废话。我时常感到胸疼、头疼,严重的时候甚至自捶胸口。我拿着手机找手机,复印文件却没带文件,记忆力衰退得厉害。除了精神,全身机能都好像在退化。一个月内,体重暴跌二十斤。
在家里,妻子经常跟我说“开心点不好吗”,紧接着就大谈孩子的未来。除了要吃进口好奶粉,要上私立幼儿园,要买学区房,还要买好车接送让他不受同学的白眼。一切的担子都压在我身上,我突然觉得自己不配给她当丈夫,不配给孩子当父亲。有时看到他们母子俩,丝毫没有家中顶梁柱的喜悦,反倒是两个吸血鬼在面前狞笑,要将我慢慢置于死地。
我的节假日就是睡觉。哪怕睡上一整天,依然感到疲惫不堪,身体就像被掏空一样,软弱无力。无论再好笑的喜剧,我都笑不起来,无论再漂亮的女人,都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躲进深山老林的一间木屋里,孤独终老……罗里吧嗦倾诉了许多,我再也顾不上男人的尊严,放声大哭。
大概是可怜我,她递上一张纸巾。我接过纸巾揩泪,她则穿起衣服,再次以旅行者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10分钟很快就到了。
“等心情好转,再来找我。”她凑到我面前,温柔地说。
这是我们相处以来她第一次向我展现温柔,的确迷人。
说完,她穿好衣服,拉上防寒服拉链,背上旅行包,朝我挥手道别:“我收工了,下次见。”
03
第二天,我就为自己的无能表现懊恼,满脑子都想同她再来一次,弥补自己表现不佳的男子汉气概。
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同她来一次的念头愈发强烈。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我陷入了王子服邂逅婴宁的反应。
“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我坠入了孙子楚初见阿宝的迷情。成天朝思暮想,渴望再同旅行者幽会。
在见面前,我要把自己倒腾成有型的男人,让她第一眼就能爱上我。于是我订购了哑铃和健腹轮,挤出时间来健身。我订购了一本明星杂志,找到一个与自己气质相符的对象,观察他的衣饰品位,在模仿中取长补短,试图再见时展示自己的魅力。
“你终于开心起来了,”我的画风突变让妻子费解,却也对我放下心来,“我就说你的郁郁寡欢是暂时的,变成熟以后,男子汉气概总归要回来的。”
我害羞地认同,脑海里一幕接一幕地编排与旅行者的春梦。我是凯撒,她是克利奥帕特拉;我是西门庆,她是潘金莲;我是黑娃,她是田小娥。我们纵情声色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死亡的想象力也重新复活,给我带来书写的冲动。
一个月后,我觉得心情好转了,特意去做了个飞机头,穿上一套崭新笔挺的西装,把皮鞋擦得油光发亮,收拾得容光焕发,然后掏出火三轮司机的名片,拨通电话。
“你好!一个月前我坐过你的车,你把我拉到——”当时因为紧张,我竟记不得他把我拉到了哪条街,甚至连旅馆的名字都没看。
“拉到哪儿?”他追问道。
“具体地点我忘了,但你留了张名片给我,说以后要是有需要,提供专车接送。”
他诡秘一笑,打断了我。
“现在还太早,晚八点才开始营业。过了八点再打给我吧。”
“可以可以,”我说,“今天晚上我还能挑旅行者吗?”
“旅行者?”他警觉道。
“就是那个背旅行包的小妹。”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我只负责引路,小妹的事你要问宋姐。”
“怎么问?”我害怕他挂电话,赶忙追问道。
“原来是玩出感情了。我可以把宋姐的电话给你,但要收五十元信息费。”他趁势加价道。
“没问题,”我懒得讨价还价,只想快些见到旅行者。
加微信付款之后,他发来一个电话号码。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穿白色防寒服的小妹。”
“对,就是她。”我回复道。
我拨通宋姐的电话,提起白色防寒服。
“我有的是小妹,干吗找‘罗娜’?”宋姐那边噼里啪啦响起麻将声。有个母夜叉式的声音催促她快打。
“杠——!”她响亮地吆喝道,“给钱!给钱!”
“望成全。”我文绉绉地说,回味旅行者的名字——罗娜——是化名吗?我反复在心中吟咏罗娜、罗娜,就像含着一块甜蜜的奶酪。
“没法帮你。她也是别人推荐给我的兼职,接待你后就不做了。我打过她留下的电话,娘的,接电话的人还骂我神经病。”
接待我以后就不做了?莫非,她在等我?
“能给我那个电话吗?”
“得找找,”她说,忽然亢奋尖叫:“胡了,满到不能再满。”如果不是她牌运亨通,恐怕不会睬我。
我听到高兴的推牌声,自动麻将机轰隆的洗牌声以及她讲述给自己带来胜利的关键一张牌,不忍打断她的兴致,默默地等待,直到她再砌好牌,方才想起我来。
“等我找到了发给你。”说完挂断了电话。
在等待短信的这段时间,我凭记忆找到那家招待所,寄望她会在附近出现。
等到十点,我失落地回了家,妻子满脸愠怒地等待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我和罗娜的事被她发现了?事已至此,摊牌吧!
“难怪考了三次都没考上。你这样三心二意,能考上吗?”她劈头盖脸地把公务员备案资料砸在我身上,“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孩子吗?”她气得脸发紫,呜呜地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备考资料上,字迹密密麻麻,但不是笔记,而是我与罗娜未来将要发生的故事。
在《公共基础知识》上,我和罗娜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平常夫妇,但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还有一个秘密身份——两人是分属敌对两国的传奇特工——训练有素、杀人技巧高超,依靠伪装为各自的国家秘密执行任务。我们两人同时接到了最新任务,刺杀彼此,刺杀行动在险象环生中节节升级。在经历一连串的意外事件之后,我们最终明白自已被锁定成暗杀目标,而深爱的对方其实是彼此的对头。
在《申论》的扉页上,罗娜的丈夫是个一心想要发财的商人。他根本不理会哑巴老婆罗娜的要求。于是罗娜只能求助于身为邻居也是亿万富翁的我。我表示想听罗娜的演奏。于是罗娜在海边发狂地弹琴,宣泄着她内心的寂寞和痛苦。我从这震憾人心的音乐中理解了罗娜的心,于是以天使投资人的身份接近罗娜的丈夫,以罗娜教我弹琴的代价换取我的投资。罗娜的丈夫同意与我签署对赌协议,后来他丈夫对赌失败,我提出用对她的爱抚亲近豁免他丈夫的一切债务。在音乐与爱抚中,我比他丈夫更深地理解和爱着罗娜,我们两人的情感也逐渐滋长起来。他专横的丈夫发现这一切后,将罗娜囚禁在家。然而这并不能阻止罗娜向我表达爱意,他丈夫在狂怒之下,用菜刀砍下了她的一根手指,禁止她同我来往。
在《行政职业能力测验》上,我是一个警察,因杀掉不忠女友而逃亡到湖中小岛。逃无可逃的我想饮弹自尽,但就在举枪时,罗娜潜水到我的脚下,浮上来,把刀插进我的大腿。我非但自杀不了,还对罗娜产生了古怪而亲密的感觉。警方终于搜查到湖中岛。刚巧,他们发现另一个逃犯。在警方的枪弹下,逃犯受了重伤。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心中的恐惧担忧一并涌上来,不小心把鱼钩吞进肚里去。但罗娜要救他,她用疯狂的性爱去为我疗伤,让我在生死边缘徘徊。就像吸毒一样,性爱的欢愉掩盖了我心中的害怕,我们的关系日更加激烈。日复一日,我终于忍受不了她压迫的爱欲而又疏离的感觉。又是想离开,但又离不开,就像鱼钩和鱼饵在互相拉扯,在占有欲望与自毁趋向的角力中,我们双双被卷入祸水之中。
……
妻子的哭泣把我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不,不,我不要回到现实。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鼓起勇气发出最后通牒,“我们离婚吧!”
妻子突然一怔,抬起头来,好像我说了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提脚走人,门被重重地摔在身后,表达我的决绝。 就在我下楼的时候,短信铃声响起。我掏出手机一看,宋姐发送的电话号码到了。
04
我不揣冒昧地拨通电话。
电话筒里传来一声慵懒的“喂”,就像在酒缸里浸泡过,娇弱无力。不是罗娜的声音。我满怀失望,不知该如何接话。
沉默。
“喂,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苏珊的朋友,她那件白色防寒服,你明天过来拿吧。我住花园小区五单元六号。喝太多,头晕,不多说了,挂了。”
她既然提到白色防寒服,想必认识罗娜。不,她不叫罗娜,而是叫苏珊。为什么她一再用化名?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有不可告人的苦衷?透露出的神秘感让我更加向往,我决定冒充她的朋友一探究竟。
我来到花园小区五单元六号,敲响了一扇防盗门。随后,一个口含牙刷,染一头薄藤紫的长卷发女孩出现在门口。女孩笼着宽松大码的睡衣,领口隐隐露出黑灰水墨风的一只蝴蝶,另类又性感。
“我是苏珊的朋友,来拿她的白色防寒服。”我忐忑试探道。
“不是让你明天来吗?我要睡了。”
“明天没空,所以才连夜赶来。”我随便找个理由搪塞道。
“进来吧。”她不情愿又不得不把我让进去。
房子里香味浓烈。一首颓废的民谣从一套组合音响里缓缓流出。墙上挂有风格硬朗的电吉他和电贝司,林林总总的科幻小说散落一地,有看过的《发条女孩》《濒死的地球》,也有没看过的《神经浪游者》《三体》《基地》。她让我稍等片刻,到盥洗室吐掉牙膏沫,完毕后跟着播放的民谣哼唱出来,去到另一个房间。
我悬起的心总算落下。从目前的情况推断,她并没见过苏珊的朋友。紧接下来,我只需随机应变,套出苏珊的去向,就能狗找到她。
但见长卷发女孩拿着苏珊的白色防寒服走出房间,一边交到我手中一边探询道:“我同苏珊合租了半年,直到她搬走,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干什么工作。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你是她的朋友,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些?”
“她,不是叫苏珊吗?”
“苏珊是我给取的。她来找我合租,我说感觉她的脸像我那条死去的名叫‘苏珊’的吉娃娃。她就说我可以叫她‘苏珊’来怀念死去的爱犬。这半年来,苏珊昼伏夜出,非常神秘,除了几句寒暄,不愿同我深交,我对她可以说一无所知。思前想后,我推断她是特工。”长卷发女孩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的推断。
“你的推断有何根据?”
“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说,“要是告诉你,你不会为了守护她的秘密杀人灭口?”
“不会,”我很快入戏,“相信苏珊也很有兴趣知道她是怎么暴露的,这有助于她改进完善自己的工作。”
“好吧。有一天,我在瞧见她书桌上摆放着《犯罪与侦查行为心理》《侦查措施与策略》的教科书,还有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篇没写完的《论碎尸案件的侦查要领》的论文。她看出我的好奇,很紧张地收进书桌,警告我偷进别人房间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你想想看,她看的书,写的论文,是一个正常女孩喜欢研究的东西吗?”
我摇摇头表示赞同。看这种书,写这种论文的女孩,似乎也不大可能去干失足女。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验证了我的推断。”
“哦。”我的兴趣被她调动起来,渴望知道更多的信息。
“有天早晨,我正在跳有氧操,忽然发现窗前停了一只鸽子,而鸽子的腿上还绑着一张字条。我取下字条,但见字条上面写着‘仙妮,基地已变更为H县山脉路50号。速来!’的字样。显然有同伴在给她通风报信。
我的眉眼不由耸动起来。原来她不是罗娜,也不是苏珊,而是仙妮。这位仙妮是一个特工,她以失足女的身份打掩护,为的是侦破一起案件。很可能是一起碎尸案。她应该加入特工组织不久,可能还在实习期,转正的要求是完成一篇论文,因此侦办的碎尸案顺带成为她的论文素材。那天由于我的选择,帮助她顺利打好掩护完成任务,所以她才说:我收工了,下次见。
下次见!我激动地凝视着手中的白色防寒服。因为这件白色防寒服是她留给我的线索,目的是引我找到关键地址“H县山脉路50号”同她会面。为什么她要同我会面,因为她爱上了我,希望我同她一起加入特工组织,惩恶扬善,伸张正义。
告别长卷发女孩后,我神采飞扬地打车前往H县山脉路50号找仙妮,准备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晚上十点,我抵达H县,百般打听,终于找到山脉路,数到50号。
50号是一栋贴满白瓷砖的五层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相对独立的旷野里。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我看见高大挺拔的乔木,飞来飞去的鸽子。十来个身穿条纹服的人倘佯期间,眉宇间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态。其间夹杂着医生护士之类的人物,为穿条纹服的人喂东西。
这是神秘间谍组织的伪装。他们的演技无可挑剔,若不是有仙妮留下的线索,我几乎不会怀疑自己闯进了一家医院。
有个穿条纹服的秃子吸引了我。
他离群独处于偏僻的角落,双手抄在身后,鼓瞪着铜铃大眼,嘴巴微张,抬头仰望无垠的黑色天幕,思考宇宙人生。天幕上的群星,宛如一只只充满忧伤的眼睛,俯瞰着同样忧伤的大地。
“我找仙妮。”我悄悄靠近秃子,在他耳边神秘地说道。
他的秃头缓缓移到我的面前,眼神幽深,像一口掉下去就爬不出来的井。
“谁?”他警觉道。
“仙妮,你们的同志,”我把白色防寒服交到他面前,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我知道你们是特工,是仙妮让我来找她的。”
“嘘——!”他似要阻止我说破,用手堵住我的嘴巴,“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到。”
我点点头,他才收手。
“内部的人也不能听到?”
“当然,”他说,“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特工,但我和仙妮同其他特工还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是来自火星的星际特工,”火星两个字,他加重语气做了强调,颇引以为傲。“在地球上,她叫仙妮,在火星,她叫扑勒克克克斯。”
“仙妮,我是说扑勒克克克斯人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同她一起闯荡太空,拯救宇宙。”
“她上个月返回了火星。不过她会回来接我。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仰望星空,就是在观察她降落的迹象。迹象表明,过两天他就会来接我,当然,你有他的信物,她也会接你离开。”
信物,应该指的是白色防寒服。我从一幅画卷踏入另一幅画卷,新的画卷。这信物俨然一件无与伦比的霓裳羽衣,带着我的情绪青云直上,奔赴高潮。
我失声而笑。
直到手机铃声打断我的笑声。是妻子打来的。我划键接听。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妻子忙不迭道歉,涕泪交加道,“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严重。但你为什么把诊断报告夹在备考资料里不告诉我?你不要害怕,回来吧,让我们一起面对抑郁症。”
一边是低头认错的结发妻子,一边是令人向往的火星生活,我突然心烦意乱,面临哈姆雷特式的抉择:是接受妻子的道歉还是追随扑勒克克克斯去火星,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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