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是我们村最老、最孤独的人。
她只有一间破旧不堪的茅草房,一扇小门,全无窗户,黑洞洞的。里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床上四季都挂着似乎从来不洗的夏布蚊帐,连同被褥一起脏兮兮的,以至于我对那床有一股隐约的恐惧。靠门口的左边是锅灶,浓烟熏黑了整整一面墙,空中还吊着一挂挂油烟与尘土凝结而成的吊吊灰。床跟锅灶之间,则是非常醒目的坛形粮囤,泥巴塑成的,有一人高,那里是三奶奶最珍贵的角落。
生产队的时候,每户有一小块种蔬菜的自留地,三奶奶只有一个人,巴张大小的自留地,根本种不了什么菜,何况我们还经常选择那里做游戏战场呢。 因此三奶奶一逮着机会,就从别人家的菜地里扯个瓜啊豆啊,也有骂的也有夺回的,更多的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奶奶最常吃的菜,是用积年的臭腌菜水炖米糊。我看见她那没有牙的嘴巴,一口一口敏捷地抿着墨色的糊,觉得好象很好吃,央求母亲也做了那个来,结果我尝了一口,就再也不敢吃第二口。 三奶奶每天佝着背,去井边提水。只见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着,把水桶一点一点往上拽。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伸开小手帮她拉,于是三奶奶逢人就夸二丫头好。
三奶奶有四个孙女,最小的跟我同年,但是她们从来不帮她提水,而且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还要吐一口口水说:“呸!”
我十分不解,去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因为她们的父亲不是三奶奶亲生的,那时我明白了"不是亲生的"有多么可怕。
夏天的时候,我们看见三奶奶的裤裆里总是湿湿的。三奶奶的孙女兰兰告诉我说,因为她尿脬掉在外面,长年往外渗尿,说她看见过,要找机会带我去看。
我们那时的茅厕,是用泥土堆一截土壁,围成一个圆的圈,里面埋一个大缸,上面盖两块木板或大石头,中间留个开口就成了。
一日,兰兰告诉我机会来了。她拉着我的手,悄悄走到茅厕背面,果然看见三奶奶臀部下面,有个婴儿头大小的肉包,水淋淋的,非常可怕。
我问母亲,三奶奶是怎么弄成那样的,母亲说生孩子生的。我又问她孩子去哪儿了?母亲说都死了。
三奶奶年纪已经老迈,做不了什么农活,分的口粮自然也少,不能糊口。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出去讨饭。运气好的时候讨的多,吃不掉,晒干存起来。母亲过年做炒米的时候,也是把米煮熟晒干再炒的,年幼的我不禁羡慕三奶奶老有炒米吃。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生产队的大锅饭方式解体了,三奶奶的日子就更难了。她连稍微贵重一点的劳动工具都没有,即便有,也没有力气去做。
那年放寒假回家的路上,碰见三奶奶,正在一个村子里讨饭,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祥林嫂来。
我叫住三奶奶,跟她老人家一起慢慢走回村,途中她没有再乞讨。 三奶奶跟我说,她是“跑鬼子反”来到我们村的,嫁个鳏夫,生的孩子又养不活,命苦呀!说二丫头你要好好读书,考大学啊。 我当时想:等我考上大学工作了,一定给她钱。
然而三奶奶没有等到我考上大学。下一个寒假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三奶奶死了。
母亲还说她身体一直没有毛病,可能是冻死或摔死的。人们不知道她具体的死亡时间,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床边僵硬了。她的粮囤里还有好多晒干的米饭和红薯,大概是预备过年的吧?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村里的孩子们再也无法想象三奶奶这样的艰苦生活。读了书的我,更是住起了高楼,开上了汽车,却常常要怀疑人生的意义。三奶奶蝼蚁般的一生里面,是否蕴涵着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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