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榕树鞍

作者: 莫默默mo | 来源:发表于2023-05-07 11:13 被阅读0次

          记得自孩提起,母亲每次带我去外婆家,都要翻过一个叫“榕树鞍”的山坳。

          那是老家后山上一个不知名的小高地。现如今村里后生们大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了吧!也只有自小生活在村里上了年纪的长辈们才偶有提及。但在我的成长经历中,关于榕树鞍的那些印记,却刻下斑驳的脉络,任凭时间的消磨、岁月的洗礼,始终留存在我的脑海中,埋藏在记忆的深处里,永不褪色……

          家乡云温村位于广西“壮族老家”上林县城大丰镇的西北郊。外婆家则是邻近乡镇澄泰乡的大坡村,两个村庄隔着一片狭长山地叫凤凰山。它属于桂中南第一高山大明山东麓的余脉,自西向东错落有致排列,巍峨挺拔、绵延不绝,有如一群正在操练的士兵方队等待检阅,又如一只只金凤凰展翅欲飞。而榕树鞍就坐落在凤凰山上两个最高的山头之间,远远望去,酷似一个巨大的马鞍。

          关于榕树鞍之名的由来,自记事起就时常听到村里老人们提及。他们总以一种悲沉的腔调诉说,在那个山坳上原来长有一株不知年龄的老榕树,虬枝横斜,根深叶茂,独木成林,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为过往路人遮风挡雨、休憩纳凉,此地故名榕树鞍。不幸的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日本鬼子入侵上林县城,一路狂轰滥炸、烧杀掳掠。村中父老乡亲纷纷进山躲藏,一些来不及逃跑的群众惨遭杀害,而那棵古榕树也未能幸免,于炮火中轰然倒塌,化为灰烬,成为祖辈们记忆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在童年的记忆中,每逢春节、清明节、三月三、中元节、中秋节等这些重要节日,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哥哥去外婆家。那时的乡间公路尚未开通,从老家去往外婆家只能走山路。要先趟过水流湍急的澄江河,再沿着崎岖陡峭的山间小道,翻越凤凰山,而榕树鞍是必经之地。

          每次出发前一天晚上,母亲都会整好包袱,当天一大早煮好几个玉米、红薯或芋头当作干粮,催促我们早起赶路。因为走得太晚的话就有可能无法在下午太阳落山前到达外婆家。按照她的计划,无论何时出发,晌午时分必须登上榕树鞍,在那里稍作休整,补充能量。

          我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不陪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去外婆家。每次只是送我们到村口,趟过澄江河,来到凤凰山脚下就折身返回了。这时母亲总要在山脚下的一棵老榕树上摘下几片叶子,分别放进我和哥哥的口袋里,她说这样上山时就可以辟邪保平安。

            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那时候的凤凰山,山路狭窄,山谷深幽,林暗草密,稍不小心就会摔倒受伤,甚至滚下山崖葬命。记得有一年春节期间持续降雨,山路湿滑难行,当爬至半山腰时,我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倒了,膝盖血流如注。母亲急忙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榕树叶,塞进嘴里嚼碎后敷在伤口上。说来也神奇,没过多久,伤口不再流血了,膝盖也没有那么疼痛了,居然又可以继续赶路了。

          更为危险的是,由于山野荒凉、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常有飞狐、蟒蛇、蚂蝗、山蚊等野兽蛇虫出没。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条碗口粗的蟒蛇躺在草丛中卷曲盘踞,拦住去路虎视眈眈,只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母亲急中生智,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猪肉扔到一边。可能是大蟒蛇饿坏了,缠住猪肉吞咽起来,母亲立即拉着我们小心避行。

          还有一种令我惧怕的动物是山蚂蝗。这种旱地蚂蝗比水蚂蝗更加敏捷,弹跳力极强,可以无声无息从几米外丛林里弹射过来,贴在皮肤上吸血,让人不寒而栗。有一次哥哥不幸中招却毫无感觉,待它吃饱喝足,原先线头细小的蚂蟥变成小手指般粗大。母亲见状,立即吐口水到蚂蝗的吸盘和身上,没多久蚂蝗慢慢松口,然后再拍打几下,蚂蝗就掉了。可是哥哥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母亲照例从口袋里掏出榕树叶嚼碎敷贴,不一会,血就止住了。

          爬至榕树鞍时,大家已是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大汗淋漓。母亲放下行李,倚坐在草地上岩石旁,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过了榕树鞍就是下山路,可以一鼓气快步走到外婆家了。我和哥哥早已饥肠辘辘,拿出干粮狼吞虎咽起来。母亲转头看着我们饥不择食的样子,嘴角露出会心的笑容。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腔调,似乎是睡着的呼噜声,又或者是独自在吭着山歌。

            这个榕树鞍虽立于群峰之上,四周陡峭,但中间地势却较为平坦,地面覆盖着绿油油的青苔和芒草。虽然没有了古榕树的荫护,但还有许多低矮的马尾松、樟树点缀其中,遮光蔽日。从榕树鞍上俯瞰家乡,只见发源于大明山的澄江河像一条玉带镶嵌在山脚下,绕村而过;午后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村庄,各家炊烟袅袅,升腾于河面之上,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在这短暂的停留时间里,却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时光。我们在山麓上折下那些枯黄的狗尾草,互相追逐拍打,散落的草叶沾满了衣裳。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山鸟悠悠飞过,倏然发出几声啾啾、几声喳喳,不知是欢迎我们的到来,还是抗议这两个喧闹的不速之客?

          若是中元节前上山,漫山遍野长满了稔果,那才是我和哥哥最为期待的季节。这种野果黑不溜秋,圆圆嘟嘟,挂满整个树梢。我们直接采摘入口,一咬,饱满的黑汁爆浆喷出,自有一股清澈的香甜,怎么吃也不觉得腻,不知不觉牙齿和嘴唇全都变成紫黑色。不过吃多了第二天粑粑拉不出来,那种痛苦状在此甭提了。

          在山上也有倒霉的时候。本来上山时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刚到榕树鞍老天突然阴沉着脸,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快节奏地落下,大家毫无准备,无处躲避,全都成了落汤鸡。好在山雨来得匆忙去得爽快,转瞬又是艳阳高照,没多久衣服又晒干了。

          当傍晚的余辉涂满了整个山岗,母亲开始喊着我们的名字:“特龙、特庆,下山去外婆家罗”……这才发现,母亲早已采到一大捆“山货”。尤其是清明节期间,母亲最喜欢采摘枫叶,用以制作五色糯米饭的黑色染料。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找到密蒙花,我们都称之为黄饭花,因为它是做黄色糯米饭的天然染料。黄饭花所开的小花起初是白色的,后来逐渐变成淡黄色。待到外婆家后,母亲用枫叶、黄饭花等这些不同植物浸泡后,沥出汁水,然后把糯米放进去浸泡一段时间,捞出来后放到锅里蒸熟了,就得到了各种颜色的糯米饭,搭配五花粉蒸肉味道真是不可言喻。

          下山路上,离外婆家渐近,遇到熟人越多。他们纷纷和母亲热情打招呼,有的停下来问寒问暖,互相谈及谁家女儿出嫁了,哪位老人刚去世,谁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不一而足。通过他们闲聊得知,原来父亲是在榕树鞍砍柴时就认识母亲了,彼此都有好感,只是碍于面子不敢表白,多亏了先嫁到本村的母亲的姐妹做的媒才促成婚事。也许是知恩图报吧,此后母亲也成了媒婆,经她介绍,又有几个姐妹嫁到村里,一时成为村中佳话。

            只是,随着乡间公路的修通,县城通往外婆家的公路绕开了榕树鞍,走山路的行人少了,那个地方逐渐被冷落。由于上学读书,特别是我十几岁那年,母亲患了重病,从此身体虚弱,也很少带我们去外婆家了。那个曾经的山路驿站,渐行渐远,再也没有踏足。

          可是,关于榕树鞍的那些童年往事,有如山上的野稔果一样,直至现在,依然那么饱满、那么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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