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见人在世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世上,心里忧伤。
旧约·创世纪
上
1
当初春的川中丘陵腹地乡坝
黎明的天幕还是僵冷的灰黑,
茫茫白雾笼罩着广袤的田野;
大地上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冬眠的虫蛹仍蛰伏在茧壳
或荫庇的洞穴。
淡淡的熹光透了出来,
那一汪苍白却融不化阴霾。
山峦,雾海中静谧的岛屿,
朦胧中,炊烟在竹林里的
茅草屋顶上胡乱散开。
冬水田里的波纹又细又密,
泥鳅在禾桩下的软泥洞里
吐着水泡呼吸。
鸭儿拨开了稀疏的紫红,
浮萍下打捞着水蜉和虾米。
院坝里一片喧哗嘈杂,
花狗儿见着了什么影子
在高声叫骂。
汪汪的狂吠在雾气中回响,
虚张声势的威胁其实是害怕。
老母鸡却生生地走出屋檐下
石板砌成的鸡笼,
核桃树杈晾着的豆秸上
飞下一只风流健壮的
大红冠子鸡公。
它斜着身子又扑动着翅膀,
粗野地向异性发起了冲锋。
凶叉叉的霸王横冲直撞,
欲火中烧要把嫔妃临幸。
一路上碰到篱笆踩翻瓦盆,
污泥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屋边的臭牡丹凋谢了花球,
小猪崽尖叫着滚进了阳沟。
(郑奉玺,快来哟:
你的猪儿——快些来打救)
喜鹊在梨树枝上叽叽喳喳,
晨光里展开了快乐的歌喉。
捏亮的磨担勾挂在山墙,
石磨子在阶沿上不声不响。
卤巴石的磨盘打扫得干净,
仍然有几只鸡仔在那儿寻找
糠皮米星。
跛圈鸭用硬嘴壳拱着污泥,
希望能找到肥大的蚯蚓。
软烂的黑泥巴已翻过百遍,
蚂蚁和蛄蝼都是点心。
水田角的鹅笋刚熬过严冬,
绿色的剑叶在微风里摇动。
挑梁上掉下一只八爪蜘蛛,
见鸡公冲来便飞快抓紧细丝
弹回空中。
那扑空的猎人悻悻然然,
不甘心地左右偏着头打量
那细丝上的肉虫。
这时候,老土墙房子的篾巴门
隙开一条大缝,
探出颗脑袋,还睡眼惺忪。
黑亮的瓜皮帽歪在一边,
小辫儿翘在脑后又细又蓬松。
看得出是一个没有醒事的
爆焉1小伙,
困惑的眉眼鼻子描在鸡蛋壳。
他眯着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呵欠的白气里有无名的恼火。
还是这么冷,这鬼天气硬是
不让人活……
就这一个活字还没说出,
嘴巴里就被塞进一块红薯。
热络络的甜食还带着烟火味,
灶膛热灰帷熟的吃着真舒服。
根娃——我们这故事的主角
很想装一副生气的模样,
身后闪出了郑家的幺姑。
八岁的姑娘扑闪着大眼,
胖乎乎的笑脸向根娃展露:
嘿!你这懒猪!这会儿才起来
太阳都嗮屁股。
我要向满姨告你,这么大个人
还不起早帮家里做活路。
你比那练家六子儿差得太远——
人家多勤快?哪像你这样
是家里的包袱……
跟娃儿最恨这宠坏了的丫头,
说起话来像刀子剜肉,
他们家里根娃不想去——
地上铺着席子,来人要洗了脚
才能在上面走。
就是我们刘氏族长大老爷家里
也还只是青石板铺地,
你穷家小户的佃户却这般讲究。
她家养的那群鸽子也很讨厌,
成天在你的屋顶上闹腾得欢。
叽里咕噜吵架扯筋割业,
屋面的茅草被扒得稀烂。
人都没吃的还喂它们粮食,
朝鲜国来的玩意儿
是表姨父的心肝。
娘却喜欢幺姑儿是开心果儿,
只要有好吃的都要留上一口。
常夸表姨父说他命好,
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福气
是前世所修。
那颤铃子2一晃没了人影儿,
准是又去娘那儿讨赏卖乖
让根娃难受。
小伙子很想捶自己一顿:
让一个小妮子这样奚落
不能不羞。
还有她说那个练六子儿
也让人惭愧,
只大我几天,老早就跟着
老汉当篾匠划篾条编背篼。
其实我也恨自己是个懒猪,
可实在没有合适的活儿
趁我年轻人的手。
都说我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
关键是挣钱的活儿哪在穷山沟!
我想出去找活干替娘松一松肩,
她老人家总说我还小——又怕我
干不下活儿丢脸枉自是姓刘。
汉高祖的子孙岂能自甘平庸?
人生一辈子要有大奔头……
十五岁的少年抹了抹嘴巴,
烤红苕虽甜却有点儿哽喉。
这幺姑儿(他扭了扭脖颈
看了看四周)硬是可恶,
成天叽叽喳喳找麻烦
像影子跟在身后。
虽说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总有一天还是要扯一扯她的
牛角鬏鬏。
刹3一双鞋片儿扣着长衫子
布扣疙瘩,
慢悠悠来到堂屋前拍拍衣袖。
门已打开——娘正起劲地
踩着织布机身影佝偻。
吱嘎的经线踏着碎步,
奔忙的梭子整理着队伍。
黑色的牛角制品上有温热
麻木的亮光,
干瘪的激情穿不透瀑布。
拈一拈口水捻结上叹息,
灯盏窝里光明快要干枯。
机头上土布卷着好长一截,
看样子母亲她又熬了通夜。
县城三合铺老板已拿过言语4,
编土布的工钱还要下削。
日本来的洋布价廉物美,
卖土布的店铺纷纷歇业。
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哟?
歇了这机头,我孤儿寡母
哪去找填肚子的粉渣菜叶!
清油灯5,灯芯草豆大的光点
映照着虚空燃掉了岁月,
每一丈土布都是女人的青春
沾染有黑血。
篾巴凳在泥地上嘎嘎吱吱,
荷不起寡妇发苦的日子。
纤细的柏木榫头早就松了,
无奈地等待着散架的时期。
可寡妇的苦难却没有终极,
她只能死守贞洁,活死人一个
终日以泪洗面以寂寞为伴侣。
心是在绝望中跳动,拌合着
死亡的旋律。
在黑雾中划桨,木船穿漏了,
无边的死水荡起黑色的涟漪。
闭着眼挣扎,不敢看前方
有没有陆地。
真希望现在就划不动了,
真划不动了就干脆沉下去!
可既然活着就得飞沙结线,
就得用单调的汗水去换回
油盐柴米。
三十四岁,玫瑰正绽放花蕾,
是带露珠的青春吐着芳菲。
然而生命是这样的柔弱,
以至于一阵风刮来就悄然裂碎。
另一半去了,从此天昏地暗
黑屋发臭墙角长霉。
忘却了黄花姑娘的鸡毛毽
无忧无虑的翻飞,
忘却了出嫁前梦的甜美。
(只有那关外的日子不能忘却——
既然已经回来,就不要后悔)
不再与姑嫂妯娌比论针脚,
不再去祠堂随族长祈求雨水。
躲在一旁让人家有个吉利,
麻木得忘了人间还有欢愉
老擦泪迹。
欢乐的功能早已退化,
克夫的自责压弯了背脊。
香案,丈夫的牌位
是至尊至显的灵魂,
投胎转世了仍是妻的夫君。
生齐忌日莫忘了祭拜,
后人的前程要靠他福荫。
没有思考,没有兴奋,
甚至不敢从门缝偷看男人。
扑不灭的情欲是羞耻是罪过,
寡妇的天地是族人的眼睛。
拔光头发的前额苍白而有皱纹,
因为她终年得不到阳光的亲吻。
取掉坠子的耳洞已然愈合,
眼窝里有黄昏的孤雁在夕阳下
盘旋悲鸣。
削瘦的肩头弱不禁风,
紧束的胸脯比化脓更胀痛。
青春弹性的丰盈在铁箍里
不肯萎缩,
微笑却僵死在礼教的霜冻。
一双大脚被死命裹缠
也成不了三寸金莲,
颤巍巍的步子迈不过艰难。
死了男人后也不准放开,
裹脚带是女人终身的羁跘。
(当年朝鲜表叔要她留在关外
嫁个洒脱点的儿男,
老爹却说汉嫁女归宿是纲常6
姻缘在天)
尽管她现在是个女流之辈
在卖劳力养家糊口,
尽管真爱这双大脚的那个男人
去了阴间。
是的,那死鬼(天保佑他)
多的是天潢贵胄的鬼混浪荡,
(不是么?他常说自己最像
高祖刘邦。
有史记有家谱还有传说——
斩白蛇定天下的英雄正是
我家祖先,那风流的帝王)
少的是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
少的是勤俭持家把祖业兴旺。
鸦片和女色掏空了身子,
通宵的牌九败光了家当。
以至于伤春倒阳一命呜呼,
把沉重的担子压上妻的肩膀。
族上大老爷倒是说是要帮衬,
我小母鸡却懂他黄鼠狼的心肠。
刘家坝这一带谁不知他老人家
老不烦在7不分五阴六阳乱来
是个烧火匠8——
他那害月家痨的儿媳——唉,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有道是
蜈蚣不可见光家丑不可外扬。
没说的,刘氏祖先是真龙,
以布衣提三尺剑聚英豪定天下
纵酒高歌大风9。
可谁能把才具和运气传至百代?
谁能说优秀的基因永远管用?
天地悠悠斗转星移,
几多豪门做了主子又做奴隶。
祖上的荣耀是不落的太阳,
没志气是俗物共有的痼疾。
苦呵,想当年嫁回四川就是
图刘氏大姓尊荣显贵,
再说那死鬼也确是一表人才,
外加是舅爷他老人家保的大媒。
人品出众家境殷实——汉高祖
后裔中这一支是精髓。
按理说平常日子好生过
是老百姓的本分,
死鬼他却总想出格轰轰烈烈
活他一回。
狂放不羁又自暴自弃,
愤世嫉俗是刁民趣味。
不知几时交上一伙狗朋狐友,
酒馆赌场窑子鬼混彻夜不归。
到今天已是如此衰败一蹶不振,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一定会羞愧。
既是持节守寡我就要狠气10,
好生盘11大这一房的根苗
堵族人的嘴。
城里的三合铺领回老棉花,
纺纱线织土布挣工钱养家。
接料时务要把秤星认准,
分量不够就要蚀本,日子
更是苦瓜。
纺纱时手要稳纱线才会细匀,
细纱线编出的土布光堂板扎12。
姜黄汁染黄布颜色牢靠,
染灰色都是草木灰浸泡。
可洋膏子13染出来的洋布
那才叫光鲜,
手工编的土布都难免粗糙。
一想到那些洋布就不寒而栗:
三合铺若关门又如何是好?
到时候母子俩锅儿吊起当钟打——
前无杀手后无救兵我只好上吊!
(该死的洋鬼子!该死的洋机器!
我们中国人穿自己编的土布
犯了你们哪条)
盼啊,穷苦日子哪天才是尽头?
我满姨再逞强,也难养大根娃
这根独苗。
狠气归狠气疲惫归疲惫,
幸喜得儿子在一天天长高。
也让他上山坡检点儿柴禾,
决不许他挑重担过分辛劳。
祠堂的学馆里学了几年字墨,
龟子的脑袋瓜子虽然灵动
却不是读书的料。
(哪里像幺姑儿那个女状元,
过目不忘,根本不用老汉多教)
摇骰子推牌九却是个中好手——
多亏了他二流子老汉的悉心教导。
那练家的六子儿要乖巧得多,
爱找根娃玩耍,却都是帮老汉
干完粗活后才出来逍遥。
根娃看不起他自甘平庸,
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一辈子
锯竹子划篾条!
好吧你猴儿心高气傲嘴壳梆硬,
问你将来干啥你又说不知道。
不读书将来你能有啥出息?
难不成——唉,算了,不读书
也就罢了,
你高祖不读书也不照样穿龙袍!
这年辰功名利禄也不那么容易,
寒窗苦读未必就能把祖宗光耀?
是哪样的虫就钻哪样的木,
只要你勤快孝顺老娘就有福。
儿啊,就看你了:刘氏这一房
你才是支柱!
(为娘要遵从三从四德14,
夫亡从子才是好寡妇)
你知道那些愿人穷恨人富的
族人都在幸灾乐祸把我们耻笑,
他们在等着孤儿寡母上门求告。
(若真去求告亲戚你才认得他
吝啬鬼的颜色:
奚落你挖苦你还放恶狗来咬)
你老汉在世时是万事不求人,
谁料他年纪轻轻就短命倒稿15!
管他闲言碎语谅视虾子没有血16,
(虾子死了透身红)
你娃成了器娘就不遭孽。
学一门好手艺置买点地方17,
结一门好亲成家立业。
唉,难得出头哟:等你娃成器
娘只怕早已经去阴间陪你大爷。
猛抬头见儿子正木头木脑站在
那儿发呆,
心一疼又想起他那死去的老汉
短命鬼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天晓得这猴儿成不成才?
过于惯适18要成火烟包19,
看他打耍牌的样儿还真是
像个祸胎!
果真是那样才叫冤千20,
我守寡半辈子竟是苦瓜菜……
还不快去洗脸!看你那样儿
哪有点男子汉的气概!
老半天才起床还真懒出了滋味,
你看人家幺姑儿多跳战21勤快!
先洗脸后吃饭洗碗水留着喂
表姨父的母猪,
吃饱了带上筢筢22到坡上去
捞点儿茅柴。
唉,认命了,抑或我前世
做多了过于事这世来还债……
满姨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辛酸和苦涩哽在了咽喉。
十五岁的娃儿老不醒事23,
像一条梦虫令人担忧。
你看他木怔怔站在那儿
直摸脑瓜,
穿一件长衫子邋里邋遢。
高叉叉的男子汉是这副德性,
我看你今天是想挨打——
娘啊,我晓得今天又是吃豆渣
牛皮菜团,
能不能换个口味吃顿干饭?
锅巴饭泡米汤好受吞呵,
尽吃些牛皮菜清口水牵线线……
啊,娘,你又哭了:
哦,不,我不再好吃嘴馋
惹你老人家心烦。
其实我已经长大了,
待庙会以后就出去找活路
帮工挣钱。
(说不定运气好发个横财——
我不信我刘家跟娃儿就没有
翻身那一天)
说起城隍庙会,表姨父都晓得
今年要办得非同一般。
六子儿也说这回最闹热,
官府民间都架势要大操大办
日子还要提前。
表姨父说他一定要去看看那些
外来的戏班,
他说他最想学川剧的吐火变脸。
练篾匠练二爷要去赶场24,
六子儿只能跟着老汉守摊。
到时候我陪你去城里逛上一逛,
(唉,说不脱还得带上那个
可恶的幺姑儿,
不然你心里又不畅然)
凑一凑热闹开一开眼界,
就是一头牛也该松一松枷担25。
这回的场面确实不比往常,
好多外地人都要坐车坐船赶来
朝贺我们的城隍。
听说县太爷已经下令张灯结彩,
柴市坝的货摊子要摆好长好长。
若有钱还可以买点儿相因26,
你不是常念叨好久没吃到
碗碗红糖27……
少年人天真地诳哄着母亲,
心里憧憬着那庙会的盛景。
十里外的县城他倒是常去,
只可怜母亲她很少出过家门。
说定了呵,娘,我们同行,
伸伸展展耍一天算是游春。
一辈子活路是做不完的,
到时候带上几个苞谷粑粑
早点动身。
今年的庙会要看个安逸,
苦命的人儿也该散散心。
1半生不熟半大不小之意。
2 活泼好动的儿童。
3 此处作“拖”讲。只有懒汉二流子才将布鞋拖着穿。
4 打招呼。
5 旧时川中农村对除芝麻油、桐油以外的植物油的泛称。一般是指菜籽油。用菜籽油做照明油的“清油灯”,直到20世纪60年代还在为川中农家服务。
6 旧时中国礼教的“三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五常(仁义礼智信)”。
7 老不烦在:为老不尊、老不学好、老不死。
8 川中农民对与儿媳乱伦私通的翁爹的谑称。
9 发愤争气。
10 见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11 川人说“盘”是因事而意。说“盘心”,是指贪心;说“盘东西”,是指搬东西;说“盘庄稼”,是指经营庄稼;说“把人盘大”,是指把人养大。
12 结实。
13 旧时对舶来化学染料的俗称。
14 中国封建礼教所规定的社会秩序伦理原则。
15 垮台、死亡。
16 出于轻蔑的判断。
17 旧时习惯将土地叫做“地方”。
18 溺爱。
19 长于高粱、玉米、小麦等农作物果穗上的黑莓真菌,危害极大。川人以此骂人,意为废物、祸害。
20 倒霉透顶,又有点无辜的意思。
21 活泼机灵。
22 将一段约两米的慈竹从小端划破两节,成为带篾条的竹竿,用火将篾条烧烤至软,再将其弯成爪状,固定成为妑齿,用于捞取茅草树叶作柴禾。现川中农家煮饭多烧型煤,不再烧茅柴,故筢筢已近绝迹。
23 在川中方言中,“醒事”即为懂事。
24 赶集。
25耕牛肩上的木制农具,类似于驭马脖子上的轭。
26 此处作便宜讲。
27 旧时蔗糖生产工艺落后,甘蔗榨汁后以大锅熬制糖汁,蒸发水分,再盛于容器内冷却成型——碗碗糖是以碗做容器,由于体积小,不可能掺混杂质而不被发现,故品质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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