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一个月到读小学前，我都在爷爷奶奶家生活。爷爷和奶奶是双职工。我记忆的起点是一个木制的家椅（武汉话，老式婴儿座椅），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坐在里面，座板硬硬的所以屁股总觉得疼。奶奶中午踩自行车回来给我冲一碗米粉奶糕，急急忙忙喂我吃完又要回去上班。
后来我实在塞不进家椅里，爷爷和奶奶就放任我在家里爬来爬去。印象里我喜欢躲在饭桌下面，偶尔出来翻各种能够到的抽屉。有时候饿了，等不到奶奶回来，我就抓起一切我能找到的带甜味的东西往嘴里送：中华牙膏，裹了糖衣的药片…有一次我把樟脑丸当作奶糖放进嘴里，从此只要闻到那个味道，甚至提到樟脑丸三个字（比如此刻）我就特别想吐。
等我再大一点，我翻找的兴趣从带甜味的东西转移到了另一样东西——书。
爷爷家有一排书柜，里面摆放着爷爷，二叔和姑姑的书。爷爷的书主要有两类，党员读物和去各地考察时带回来的游客指南。其中我特别爱看一本关于洞庭湖的书，里面记载了许多贺龙老总的故事，和土家族的传说。关于贺老总，我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炊事班想法子给贺龙弄了一碗炒辣子，贺龙把辣子倒进给官兵们准备的萝卜野菜汤里，说：“有辣同辣，无辣同淡。”我问爷爷什么是辣子，爷爷就从厨房拿了一颗给我舔了舔。我心想：“红军真的太可怜了，萝卜已经那么难吃，还要放更难吃的辣子在汤里。贺龙为什么不直接泼掉呢？”
土家族的传说我倒是记得不少。他们把少男叫阿打，少女叫梅山。有一位梅山等待从军远行的阿打，等了好些年，结果变成了洞庭湖边一块石头。土家族的土司特别邪恶，也特别蠢。有一个土司在山寨里制定了“初夜权”，任何人家结婚，新娘前三天都得陪他。后来智慧的村民们把红事说成白事，瞒过了土司。几个月之后，土司发现山寨里怎么老死人，好久没人结婚了呢？于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一天，一家村民又在办“白事”，土司大晚上闯进村民家，打算强行霸占新娘。土司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进卧室，抱起“新娘”，发现冷冰冰的，点起蜡烛一看，吓得掉了半条小命。从此这个土司再也不敢作恶了…
二叔的书一律是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还有好多本《今古传奇》…这些书对当时的我实在太难理解了，所以很少翻看。我唯一的印象是一本《雪山飞狐》或者《白马啸西风》里有一副插画，画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斜倚在一匹马身上，神情若有所思。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这本书在说什么，却很确信自己感受到了那位姑娘的哀伤。我知道她一定在思念着谁，即使那时的我明明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思念。
我最喜欢姑姑的书。她的书有三类：《家庭医生》，《知音》和好几本打毛衣的花样大全。《家庭医生》里写的都是很短很通俗的故事，所以我大约可以看个似懂非懂。我还记得里面两篇文章。当时很流行一部日本电影《血疑》，其中一篇就是蹭热点介绍的白血病。看完这篇文章后我恍然大悟，难怪电视里的日本女人都长的那么白，原来她们的血是白色的。还有一篇文章，标题叫《一滴精等于十滴血》。我看完之后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于是去问奶奶什么是精？奶奶说，精就是流的涎（武汉话）。我心想，原来口水那么珍贵，从此以后流了口水一定要认真吸回喉咙里。现在想想，童年真是个糟糕又搞笑的阶段。
《知音》是那时候最让我看得心惊肉跳又流连忘返的书了。这本杂志的受众是当年沿海地区的年轻人，特别是打工的年轻男女。所以里面描写了大量的爱情故事，有的在儿时的我看来甚至太刺激神经了。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爷爷带我去一家理发店理发（当然不是院子里老邓那家），理发店门口是那时候招牌式的红白蓝三色滚动的彩灯，给我剪头发的是一个穿着牛仔裤梳着马尾辫的小姐姐（那时候《知音》里最潮的单品就是牛仔裤），剪完头之后小姐姐还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出理发店…后来有一次奶奶带着我去银行存钱，我看到隔壁柜台有一个穿着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的小姐姐，鬼使神差就去牵了小姐姐的手，弄得小姐姐和男朋友哭笑不得。说起来，当年的小姐姐现在也有五十多岁了，真是白云苍狗啊。
那几本毛衣花样大全，每一页都被我拿来当作迷宫绘本画了个稀巴烂。读小学的时候，数学奥赛真的有迷宫题，每次我都能答对，想来着也得感谢那几本书。这些书给我带来的另一个禀赋就是，每年冬天有同学穿着妈妈新打的毛衣，我都能如数家珍分析他们的妈妈用的是什么针法。
这么回忆起来，自己最初的“阅读经历”实在是走得太偏太野，既没有九零后读的经典童话那样优美，也没有零零后看的插画绘本那么精美。不论如何，我还是和书籍建立起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吧。后来开始和爸爸妈妈生活，开始上了小学，那份对纸张的热爱早已深入骨髓了。每到周末，我都会求爸爸或者妈妈带我去家门口那间书报亭或者归元寺的新华书店，先在里面尽情看上两个小时，然后挑选三两本书买回家。门口书报亭的老板长得很像《正大综艺》的主持人程乾，每次看到我去都特别高兴。可是他人品不好，买给过我几次次品书，还乱开价，渐渐我就没去他们家。读初中时，那间书报亭变成了雪晶大包，不久后我看到“程乾”在七里小区里卖起了羊肉串。有次二叔要带我们去吃宵夜，我说这个老板人品不好我们去隔壁家吧。
因为知道我喜欢看书，从小我的生日礼物和新年礼物都是书。每年过年的压岁钱我也可以动用一部分拿来买书。八岁生日那年，爸爸有带我去归元寺的新华书店。虽然才八岁，那时候我已经养成了爱看厚书的恶习。我指着一套厚厚的线装书说就要它。爸爸愣了愣，还是替我买下那套柏杨版文白对照的《资治通鉴》。这几本书可以说是我三十多年阅读经验里最艰难的体验。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中，我花了六七年的时间才断断续续把它读完（主要是看的翻译）。这中间我不知道放弃过多少次，很多时候我常常是整页整页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鬼东西。
当然，作为一个初中生能够看完《资治通鉴》，这件事还是让我骄傲了很多年，即使我看书时关注的永远不是司马光想要传达的重点。《资治通鉴》开篇讲的是“赵魏韩三家分晋”的故事。智赵魏韩本来是晋国的大夫，可是智伯很坏，篡夺了晋国。后来智伯带着韩康，魏桓三个人同坐一辆马车去攻打赵襄。韩康和魏桓两个人在马车上你推推我的胳膊，我踩踩你的脚，谋划联合赵襄推翻智伯的霸凌。三个人杀死了智伯，接着瓜分了晋国土地。然后赵韩魏又去找周天子说：“晋国已经灭亡了，我们三个人分了晋国的土地。您干脆封我们当诸侯算了吧！”司马光评论说：“周朝为什么灭亡啊？根本原因就是周天子封赵魏韩三个逆臣贼子当诸侯，导致礼崩乐坏。”
当时我满肚子的疑惑。智伯和韩康，魏桓难道很穷吗？三个堂堂的大夫，实际上的国君，为什么要挤在一辆马车上啊？而且韩康和魏桓早不商量晚不商量，为什么当着智伯的面搞小动作呢？智伯一群人有胆量杀了原来的晋国国君，又窝里斗，又直接分赃了，这说明他们一开始就不害怕周天子啊。求周天子封他们位诸侯只是礼貌性的知会一声吧？…总之，语文老师说过司马光如何厉害，如何聪明，看来一定是小小年纪的我完全没有读懂《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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