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歆的《西京杂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五侯不相能。宾客不得来往。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欢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世称五侯鲭。以为奇味焉。”
西汉成帝即位后,封自己的舅舅王谭、 王立、 王根、 王逢时和王商为列侯,五人同一天封侯,所以世人称其为“五侯”。顺便说一句,王莽就是五侯的侄子,只是他的父亲王曼去世的比较早,没有等到封侯。这个故事说的是王家的五侯虽然是亲兄弟,但是互相看不上对方,各自都招揽了许多门客,而且禁止门客互相往来。可是有一个叫娄护的人,出生医学世家,熟读经书,口才还非常之好。于是五侯都很喜欢和他交结,每每宴客总爱请他出席。娄护呢,每次也都引得五侯非常开心。其实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可以看到如今许多企业家请客时也喜欢邀请一些老中医或者教授名嘴出席,这样既增添了饭桌上的谈资也显示了自己的品味。因为常常在成帝的五位舅舅家吃饭,久而久之娄护也可以说尝遍了天下的山珍海味,于是他干脆综合了五家菜品的优点,发明了一道叫“五侯鲭”的菜。鲭是一种海鱼,在汉代也代指鱼和肉一起烹饪的杂烩。五侯鲭就是一种用各式鱼肉和其他食材一起烧制的杂烩。大概类似我们现在的佛跳墙吧!长安城的人有机会品尝到五侯鲭的,都把它奉为人间奇味。
从这道杂烩菜里,我们其实也能体会到中国人的思想文化之精髓,全在一个“合和”。《礼记》里说“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吕氏春秋》里提到“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史记 五帝本纪》也提到“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几千年来在中国人的人生观世界观里,都认为下到父子君臣,上到万国天地,贵在合和二字。合,从亼从口,就是把人集中在一起的意思。和,在先秦古文里写作龢,大概是笙箫一类的乐器,后来引申为声音的调和。所以合和二字有两层意思,首先要把人都集中在一起,其次要让这些人和谐相处。一碗杂烩想好吃需要合和五味;一个国家想强大需要何和万民。我们一直提倡的和谐社会,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对地理有一定了解的朋友可以对比一下欧洲和中国的地理位置。现代欧洲文明源自地中海文化(古希腊)和基督教文化(古罗马)。地中海没有很集中的大陆,只有一个个的岛屿。每个岛屿的物产和文明都不太一样,可能这个岛屿盛产陶器,那个岛屿善于耕作,还有一个岛屿水果特别多。为了生活需要,岛屿和岛屿之间需要通过船舶来交换物资。所以地中海文明是海洋文明,商业文明。基督教虽然诞生于犹太民族,但是兴盛于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的大力推行。罗马这个民族诞生于现在的意大利罗马,从公元前200年开始不断打败和征服周围的国家,最终建立了统治欧洲罗马帝国。注意我使用的是征服这个词。罗马人每征服一个国家或城市,就会派遣一位总督带着军队去管理这个城市。罗马人和被征服者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既不强行推行自己的文化和信仰,也不消灭对方的文化和信仰(当然,这一点和天主教时期截然不同,这个话题今天先不讨论。)。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很像近代的大英帝国呢?没错,西方近代殖民文化和帝国主义奉行的正是古罗马模式。概括来说,西方文明源自商业活动和帝国殖民,而这两点都是向外发展的。
反观中国,咱们处在亚洲大陆的最东边,北面是无垠的草原和冰原,西面是高耸的雪山,东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汉唐时期,中国人已经基本完成了版图扩张,之后再想向外扩张就比较困难了。举个例子,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把匈奴民族赶出了北方草原,可是习惯农耕的汉人无法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戍边又是一件极度劳民伤财的事情,最后汉朝还是放弃了西北边塞。(这个决定的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下次再讲。)另外,历代朝廷无数次尝试统一南方的少数民族,可是南方山地利守不利攻,汉军在南方潮湿闷热的环境下又常常大批大批死亡(孔明七擒孟获虽是虚构,仍能看出南方气候对汉人的杀伤力。在古代,汉人一直认为南方少数民族都口吐火焰和瘴毒,这也是一个有趣的误会。),中央政府始终无法真正取得南方的统治权。这一点直到明清时期的“改土归流”政策才部分得到解决。
除了地理环境的限制,农耕的劳作方式也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和航海跟放牧不同,农耕文化没有太多的风险和未知数,也不需要和大自然的对抗精神。相反,从事种植业需要对大自然,尤其是四季和风雨的大量了解。所以中国人从神农时期就懂得了适应自然的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古代没有先进的农具,铁器的普及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耕种一片土地需要整个部族紧密合作。过去有句谚语叫做“收不收,全靠天。”也就是说哪怕这个部族的人工作再勤劳,技术再先进,万一老天不高兴来一场洪水旱灾蝗灾,一年就白辛苦了。
所以古代部族和部族之间,有着非常紧密和无私的互助行为。例如《孟子》讲到这样一个故事:“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就是说汤(商朝开国君主)有个相邻的部族叫葛。有一次可能是重要的节日,每个部族都在祭祀,唯独葛伯(就是葛部族的诸侯)在那里无所事事。汤就问葛伯:“你为什么不祭祀啊?”葛说:“没有牛羊怎么祭祀呢?”汤就派人送了葛伯几头牛羊。可是葛伯把牛羊给吃了,还是没有祭祀。汤又问葛伯:“我都送给你那么多牺牲了,你怎么还不祭祀啊?”葛伯说:“可是我没有祭祀的粮食啊!”汤又派人去帮助葛种地,还送给了葛伯很多谷物。
如果我们翻开一本《春秋》或者《左传》,这样的记载就更多了:哪个国家没有粮食了,其他国家就纷纷送谷物;哪个国家的城墙塌了,其他国家就派工匠去义务劳动。难怪孔子和后世儒家那么推崇三代,称其为“大同之世”了。大同,字面的意思就是大家都一样,不分彼此。其实跟“合和”异曲同工。(当然了,上古时代真的有那么美好么,也未见得。有机会再讲。)总而言之,地理环境造成了中国文化的向内发展,农耕活动又造就了中国人上顺天时,下贵人和的合和性格。因此,中国人非常崇尚《中庸》这篇文章。
提到《中庸》,很多人都会皱眉摇头,认为这是糟粕。我上学的时候也很抗拒孔子和朱熹,觉得他们散发着浓浓的腐朽和酸味,哪怕我其实连一本《论语》也没有正经读完。后来我尝试去读了读《礼记》,又读了读朱熹的文章,才发现自己真的太武断了。
我曾经在日记里写到:“任何宗教和思想的流行都分为三个层次:民间,知识和思想本身。”拿佛教举例。有人平时不念佛,遇到大事了去庙里磕头说“菩萨保佑我XXX顺利。”抬头一看,也不认识拜的究竟是哪个菩萨。又或者有人罪大恶极,大家会说他“迟早要遭报应”。这就是民间信仰,以趋利避害为目的。还有人喜欢佛学,熟读《金刚经》《坛经》,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可是一样也用不到生活上,该发火照样发火,甚或偶尔做点见不得光的事。这种是知识层面的信仰,会说不会做。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多人都还停留在这个境界。什么是思想层面的信仰呢,我在这里不展开,相信大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回到刚才的话题。很多人一听到中庸就倒胃口,可是想必很少有人知道《中庸》到底说的是什么。我们对中庸的排斥,只是来自从小到大的道听途说,属于民间层次的了解。篇幅有限,下一期我们再具体谈谈《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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