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五年乙亥,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十七个年头,全国上下重工业,兴发展,和各国建立合作伙伴。东方的睡狮,已经醒转过来了;可是在酣睡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已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历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贫穷;对于贫穷的恐惧,到现在还紧逼着我。生到了子时,大约母体也已经是耗损到了不堪再损了,乳汁的稀缺,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村落里的农民家庭,在文革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农民的家里,买奶粉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二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的凋敞,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大家都在压制,压制的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厉害。所以在一家小村落的农民之家,非但奶粉是一件不可求的事,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得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喂乳不能按时,吃的也得限制,养的小孩,又怎么能够健壮?所以我还不到一岁,就因为营养不良而患上胃肠病来了。一病年末,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折腾的精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春夏之交,父亲也因为家庭的贫困去做工了,在这里悲剧的序幕总算是结束了,但此后便是娘三正剧的上场。
几夜的秋风一刮,天上的斑云,都被吹到荒漠里去了,太阳虽然消失了几分毒热力,但一碧的蓝天,却开大了笑口,黄土高坡上下的杨树、槐树、柳树,挣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匀称更别致的秋后浓妆;麦田割起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黄土高原半坡腰上,远远望去也觉得出来。那一条蔓延在西北的黄土,虽无沙而沉了气势,比起春秋时候的黄沙来,却到了一定的程度;但树却更多了,多的可以让人觉得有种不适当的反应。在坡上的野生动物,这时候特别多,半空一只,地上一只,似飞云也似小象,以青红的山,碧蓝的天和绿色的坡做了背景,悠闲无声的在草丛上滑走,地边上那里放牧的,捉蟋蟀,捡耕地时未拾干净的杂草根,麦场上打沙包捉迷藏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晚饭之前的几刻钟里,舞动的她们的四肢,竭尽她们的力气。
离山神庙不远的一块磨石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留着杂乱的毛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衣服,在太阳底下张望着来去飞去的野禽,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村口的一片地中,有一位十来岁像是他母亲模样的女子,蹲在那里挖野菜,这相貌可爱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同辈的小孩们去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挖完野菜,站起来要走,他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肚子饿了没?”他一边在石块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注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孩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弯腰轻轻的在他耳边说“你想妈了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出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三四岁左右,看上去像姐弟的两个人,慢慢的走上了土坡,走进了巷子,沿着走了一段,便在一处破烂门中走了进去,这便是他们的住宅。
就在这巷子的末端,是一院土做的檐房。院门内小小的院子里,长着着些杂草,也有几颗白杨树笔直的立在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北边的土阶。这小孩一进门,就跑步走到了东面的那间屋子里,向坐着抽旱烟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问到;
爷爷,我妈快回来了吗?姐姐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是真的么?
老爷爷仍在继续抽着旱烟,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把头点了点。小孩子似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爷爷看一时,看着这一瓶旱烟正还没有抽到一半,爷爷开口说话了,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跑到厨房,去和姐姐做伴去了。
吃完午饭后,爷爷扔在抽他的旱烟,姐姐在厨房收拾碗筷;随时有几声洗锅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院四间土坯房的院子里,静的如同坟墓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院子,有几只寒蜂和耐的住冷的苍蝇,在杂草里微鸣蠢动。靠北边的一间房子里,也照进了太阳光,那小孩只静悄悄的在一面铺满新疆棉褥子的炕上坐着,翻看着几本破的不能再破的奥特曼的小画册本。
等姐姐收拾完,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他再一道上老爷池山边挖蒲公英的时候,他却早在炕上的被上,和书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父亲因为家境的贫寒,早就上离家很远的地方做工了,所以儿时父亲的身影很少。丧偶十余年的爷爷,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是看见他在动着那张皱纹满满的扁嘴抽着旱烟。自父亲做工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去田间挖洋芋的是她,将洋芋托人去运到家里的也是她,叫来了车,连菜籽带麦,一道运回县城交购的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给我听,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打,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疼爱我的,却是那一位可爱的姐姐。
只有娘三的人家,受乡里邻居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是我们家养的鸡不见了,在麦场上堆放的麦子被人窃去了,或者是自家林里的大树被人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转不来,最后的出气,就是在父亲回来的时候的一场痛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总柔和的话来慰籍我的姐姐,总也是泪流的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乡里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将是近吃中午饭的时候,母亲不在家,爷爷去地里了,我一个人在村边别家的果园边,看着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了熟透的果子上,照的园子几的果子个平时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爬到了围墙上,想进去看它个痛快。一时没有抓牢,两只脚就立了起来,心里一慌,头和胸就颠倒就栽到了园子里的酸梨刺之中。我想叫,可是害怕的叫不出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知觉了。等我从梦里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的红肿的姐姐,我叫了一声,“芳利”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要不要喝水,浑身疼不疼,”我只觉得头上身上有火在烧,叫她快点吧盖在那里的毯子拿掉。她有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有鬼来!”我举目向窗外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个个物体的黑影,都变了相,我真以为是身入了鬼魅的世界,就哇的一下大哭了起来,母亲听到我的哭声,赶到了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对姐姐说:“你赶快去吃饭,吃完饭也睡,维贤我来看着!”
姐姐后来没考入高中,在县上一所中专院校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打工去了。现在依旧还在北上广漂泊。前一年学校寒假放假,我回家去,她也正好赶来过年,和她已经有两年没见面,她看见我,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连话也少说,只是和母亲聊天,但是给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我知道,大约我在她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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