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过的是仪式感。一着一式,一环一卬,沉淀了几千年,周而复始。
三十日一大早,蒸馒头、煮肉、包饺子……最忙碌的还是厨房。用蒸过馒头的水洗个脚,刮下终年淤积的老垢痂,干净清爽。脚变小了,人变轻了,走路有点飘。肉从骨头上撕下,留在盆里招待亲戚。肉汤趁热倒入葡萄树下,白雪深埋,开春后,葡萄新枝“蹭蹭蹭”几天就上房了。午饭随便凑乎一顿,肚子得留着吃饺子。再说今日忙的事太多,没有那么多闲时间精雕细琢。山神庙里烧香、献馒头,打纸钱、请人写对联,紧赶慢赶就到中午了。打纸有专门的纸凿子,月牙形的。白纸裁成八开大的一沓,左右两凿子成一圆,一行一行,打完一抖,成一串串铜钱。供在桌上,祖宗欢喜,初三、十六,送先人时分开烧,家神、山神、土地、天爷、灶爷、先人,人人都得打点到,用处不小。讲究一点的,最上面蒙张红纸,喜庆鲜艳!艺人爷爷与当老师的大伯负责书写全村的对联,村中这两人识字最多,会写毛笔字。太阳偏西,贴春联,挂灯笼,摆香烛。门前廊下乱红一片,案上香烟袅袅,年来了!申时刚过,鞭炮声噼噼啪啪,接先人了。一挂鞭炮,贴上门神,烧香,磕头,奠茶,献饭,熟门熟路,逝去的先人们已在桌子后头,长幼有序,各就各位。有一点得注意,必须先接先人后贴门神,门神贴早了,先人们就不敢进门了。二伯是全村先人接得最早的,“福”字倒贴的才俗也是二伯最早传来的。二伯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广。大年三十吃饺子——没有外人。这顿饺子,大江南北都吃。饺子得剩几个,取“年年有余”之意。也有往饺子里包硬币的,讨个吉祥。吃过晚饭,大人小孩都闲下来,家庭主妇们也闲下来,聚在大柳树下谝谝闲传卖卖嘴。上灯了,大门口,院子里,各个屋里的灯都得亮一会儿。全村灯火璀璨,辉煌亮堂。“哧——啪——”一个火球蹿上天,炸成一朵金花,星落如雨。一家接一家地放烟花,这是小孩子们的事,大人们讨论着谁谁家的烟花好看,计算着谁谁家的还没放。八点左右,烟花阑珊,行人渐息。村民都不再串门,都聚在家里看电视,话家常,陪先人。午夜,县城方向炮声如雷,城里人在迎接新年。山神庙里人来人往,村民开始抢头香,这是男人们的事,孰前孰后无所谓,来烧香的,都是勤快人。长方形的香炉里香烛林立,烟雾缭绕。墙上的天王爷马王爷牛王爷双目肃然,两旁新糊的彩色灯厢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大字看了让人心安。烧完香,睡觉!
睡梦中炸开一挂鞭炮,接财神了!隔窗点一串炮,扔出去,财神爷进门了。东方还未发白,烧一枝香,继续睡觉。讲究的人家,财神接进门还得生火煮茶。财神爷进门了,怎敢怠慢?
初一上,一切都与众不同。大人小孩从上到下焕然一新。人人脸上堆着笑,见面先发烟,再打招呼。尽管只隔了一夜,昨日不叫“昨日个”,叫“旧年来”。早起洗完脸,烧香、磕头、放炮。还要到庙里献馒头。这点得格外注意,闰年掐十三点,平年掐十二点,得向知礼数的人问清楚了,马虎不得。平日不吃早饭,但大年初一得吃,大鱼大肉,青椒蒜苔蘑菇,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往牛马驴槽里喂几个馒头,大年初一,得犒劳犒劳这些老伙计们。饭毕,同族的小辈们得向爷爷奶奶们拜年。所谓拜年,就是进门香案前烧根香磕个头,这前三个头是给诸神及先人们的,磕完喊一声“爷爷,给你拜个年”,再磕一头。有时长辈不在,出门碰见长辈,说一声“爷爷,给你拜了个年,在桌上放着呢。”桌上什么也没有。晚辈给长辈拜完年,并没有什么压岁钱,乡人穷,只讲仪式,不兴这个。
初日东升,喜气洋洋,准备迎喜神,这是开年头等大事。喜神在哪儿?去看喜鹊窝,喜鹊窝门朝哪儿就是哪儿。这个并不准,艺人爷爷从黄历上看的才准。方位已定,牵上牛,赶上马,出门迎喜神。响炮烧纸燃香,牛欢马叫春来早,老家伙们局促了一冬,都撒开欢跑。迎完喜神,男女老少齐聚在大柳树下,继续谝闲传,说古今,评头论足,看秧歌榜,是谓“亮相”。会长得忙着散发高夜灯、花盆、狮子、大头。
初一至初三,不走亲戚,不串门,这是乡俗。大家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享尽口腹之飨。听说艺人爷爷一家初二中午吃馓饭,是多年的惯例,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忆苦思甜”吧!
初三晚饭后,得送先人。接先人时各接各的,送先人却同族共送。奶奶在我家,大伯二伯都拿上香、纸、鞭炮,到我家大门口送。有一年,我将土炮仗夹在炮仗叉叉上,等烧纸时和堂哥们一块放。大伯一个劲催促我放,结果炮仗屁股上垫的黄土溅在了大伯鼻梁骨上,脱了一块皮,撕了点白纸糊上,斯斯文文的大伯成了戏台上白鼻梁骨的奸臣,被二伯笑话了一正月。自己家的先人送完,去大柳树下看别人送先人。全村最大的两族都在大柳树旁送,人多势重炮仗多,有看头。送完先人,还在大柳树下谝闲传。
正月初四,走亲戚!第一站,姑爷看望丈母娘,外舅拜见亲舅舅,走最亲的。带上孩子,去挣红包。
初五“捉五穷”,何谓“五穷”,全村没人知道。约定俗成,这天不走亲戚,是洗衣服的日子。过了几天年,吃香的喝辣的,新衣服上油渍点点,洗干净了,工工整整好出门。
初六至十五,走亲戚的好日子。亲疏远近,都得走走。你来我往,路上满是走亲戚陪亲戚叫亲戚的人,醉汉也多了。不计较拿的礼品,计较礼数。一盒点心,一包饼干,一瓶罐头,皆是厚礼。吃吃喝喝一天,皆大欢喜。
初八初九,锣鼓响起,各村的秧歌陆续出场,年的氛围到达高潮。先预热两晚,再出院,后出庄,十二至十五,至盛。出院出庄,是慎重的事,会长格外操心,一切得安排得妥妥帖帖,不敢马虎。全村人也格外慎重,搭官台,迎秧歌,忙忙碌碌。“老大人”更不能马虎,须戴上官帽穿上长袍拿上莆扇挂上长胡子,打扮得像个春官。左右有人执刀拿枪护官,前面两人执大宫灯引路。后面依次锣鼓,高夜灯,花盆,旦娃子,狮子大头柳翠。这排场,才是出院出庄的秧歌。进院,还得有一段文绉绉的说词:“我的官,升的欢,秧歌引到光明山……”锣鼓喧天,炮声齐鸣,生旦净墨丑,依次出场,说唱结合,文白错落,文的文,雅的雅,丑的丑。夜半三更,霜重霰寒,《大头和尚戏柳翠》扭完,狮子登场。舞狮人手中的绣球灯,大球套着小球,里面燃着蜡烛,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秧歌收场,排场不减,和来时一样热闹。烟花在村庄上空绽放,倏忽倏忽,晃乱人眼。十五以前,夜夜如此。秧歌出院,亲朋好友要留下来,出嫁了的女儿要叫回来。未过门的媳妇得专门请进门,否则,没诚意,亲家起意思,亲事要黄。
十四晚上午夜后,要上光明山烧香。这是合村大事,每家须一男丁,多余不限。拿枪提棍,浩浩荡荡,势大。路上逢村过庙,都得烧香。回来,还得去牙和村,给家神爷烧一支。因为是自家神仙,不重视,人数锐减。
正月十五闹元宵,这是传统的灯节,上元节。乡民不知元宵为何物,也没有观灯的习俗。大点的村庄都有“马社花”,热热闹闹,浓妆艳抹,装扮成戏剧中人物,十四至十六,连扭三天。马社花耍的是衣装,吾村小,置办不起行头,总共百十号人,耍了没人看,看了没人耍。这一天,冷冷清清,寡淡至极。有些年,牙和村与康坪村的秧歌上光明寺烧香,经过吾村。全村人盼星星似的,放下一切事务,翘首以待,鹄立佇观。满心欢喜看着牙和的马队上来了,骡马上有青蛇白蛇许仙。康坪村大,秧歌队伍流光溢彩名目繁多,一路上翠华摇摇威仪赫赫。旌旗猎猎,狗官马夫来回奔跑,嗷嗷吼叫,光春官就有好几个。成群的官娘子扭腰摆胯,极尽媚态。队伍中有背剑的吕洞宾,吹笛的韩湘子,拄拐棍的铁拐李,倒骑驴的张果老……噢,扮的是八仙。还有划船的艄公,驾船的船娘,执棍的孙悟空,扛耙的猪八戒,念经的唐僧,挑担的沙和尚……太有看头了!后来,牙和的马社花没了,康坪人也不上光明寺了。这一天,别村有亲戚的都投亲靠友,凑别处的热闹去了,村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连个人影都没有,寡淡至极!
十六,合村出动上四门,既赶集也凑热闹。西堡、兰屲、四门都扎有高台、彩车,扮的人物比戏台上的都好看。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很是大观。回家匆匆吃过晚饭,还得送纸,仪式和初三送先人一样。
过了十五的秧歌——冷场了。十五一过,秧歌凉了,每晚只在社火馆唱几曲,敲敲鼓。“啥时候出门?”“秧歌完了出。”大家都等着秧歌谢将。十七十八,秧歌谢将,这是过年最后的仪式。打鼓敲锣,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喜神方位、山神庙、大柳树下,放放炮,烧烧纸。灯笼进庙,锣鼓偃息,一年的这一折又折叠起了。
第二天,该背粪的背粪,该出门的出门。头发长长了,指甲长长了。春风拂面,土膏欲动。懒娃娃会结束了,年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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