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他出生的时候,就又哑又瞎。差点要被直接扔掉,是娘哭天抢地救下来。娘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惨淡。
还好他没了眼睛,耳朵倒是格外灵敏。娘教他抚琴,他好歹也算得了一门手艺。十三四岁,娘生了重病走了,他被赶出家,抱着琴拄着盲公竹,靠着一身琴艺卖艺维生。
一路走走停停,风吹过,雨淋过,日晒过。重病的时候他倒在路边的草地里,默默捱着病痛苦楚。饥饿,病痛,寒冷,他都忍得,只是自打娘走了之后,再没有人同他好好说过话了。
这漫漫的黑暗和无边的孤独是最难捱的。
捱不住的时候他就想起娘,想起娘为他受的半生苦楚,想着娘咽气前叫他好好活着。他便柱杖起身,寻着人不多的街角抚琴:闹市中卖艺人各有地盘,他吃过亏就再不敢去了,入夜便栖在人家屋檐下。
01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他口不能言,琴声就似心声,只可惜动情抚完一曲,却无人解其中意。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天,他听得一间阁楼上一阵琴音,明明是艳俗的曲,却抚得戚戚婉婉,间歇飘来一些歌笑声,他大抵猜到这是人们口中的勾栏。
本应该寻个偏僻的地方歇下,但因着那琴声,他拄杖拐进这勾栏后边的小巷里,打算和着琴声入眠。
正要歇下,听见有人向这边走来,咦了一声,一个清脆声音低声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他自然不能答话的,连忙起身收拾,他知道占了别人的地方是会挨打的。
女孩听着也不过十多岁的年纪,见他要走,忙道:“你可以在这里睡,我在里面有棚子住。”
见他点头,她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道:“我可不是你们这种没地方可去的小叫花,我只是住在后巷里”
她这话说得不客气,不过他也不恼,很难得有人会闲到对着一个哑巴说话。他点头作为回应。
她突然嘻嘻地笑:“你是个哑巴吗”又仔细盯他看了一阵,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个瞎子啊”
这种话他早已听惯,红着脸点头。
姑娘倒是很有心情的样子,开始说起自己的娘亲,是最美的花魁,抚琴多么动听,为人多么温柔。
女孩低声叽叽喳喳说了一阵,他只是点头附和,看起来像是女孩在自说自话,她说着也沉默下来。
一般人到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无趣离开了,他侧耳细听她的脚步声。
女孩出声道:“我在这等我娘给我送饭。”
那还能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啊
小巷陷入沉默,他听见晚上轻轻的风声,还有女孩浅浅的呼吸声。
犹豫了一阵,他从怀里掏出今天卖艺得的馒头,往女孩那边递。
女孩却没有接,只说:“你这馒头都沾着灰了。”
他突然觉得万分窘迫,慌忙低头掩饰脸上的滚烫,恨不得马上抱琴离开。
他还未动,女孩倒是先起身走了,他听着渐远的脚步声,感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怅然。
把馒头重新塞进怀里,一双看不见光的眼睛红了一圈,想另寻一个地方歇息,不过还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轻抚脸颊的晚风,舍不得女孩轻柔的声音,舍不得那一瞬间不再孤单的错觉。
没一会儿,姑娘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他听见叮的一声,是瓷器的声音,接着女孩轻声道:“你以后弹琴把这碗放在前面,馒头就不会沾灰了。”
摸到瓷碗冷硬的边缘,心像是风干了的萝卜干突然注了水,仿佛要在长长的麻木中恢复知觉,溢满春风才有的暖意。
他收好碗,取出琴,收了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表达谢意的。
指尖轻抚琴弦,他弹的是教他抚琴的娘亲。
一曲终了,良久的沉默。
女孩先开口,声音竟带着哽咽:“你定是见过我娘亲,才知道她是个这么温柔的人。”
听得这话,他一瞬间思绪混乱。
她听得懂他的琴。
传说海里游着一群鲸鱼,在海里引吭高歌。有一只鲸鱼歌声的频率和别的鱼不一样,他听不见别的鲸鱼,也没有鲸鱼能回应他的歌声,因此他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只鲸鱼。他一生都在海里遨游,孤独地歌唱,不停地呼唤寻找,希望能遇见另一个同类。
如果能有一条一样频率的鲸鱼,两条鲸鱼相遇的瞬间,应该会像漫天星河铺盖而来吧。
他心里突然撒下了漫天星河。
02
余生 陪你听风
女孩的娘亲送饭来了,看见两个红着眼圈的小孩,温声问道:“丫头怎么了?”转向抱琴的少年,“刚刚的曲子是你弹的?”
他点点头,随即一个小瓷碗塞在他手里。
瓷碗里是很久没闻过的饭菜香气,他却难以下咽似的颤抖着和泪咽下。
突然很想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
白天,他去闹市抚琴,女孩便跟着他,他就把几个铜板的赏钱送给女孩买花戴。
晚上,女孩带着他回到巷子里过夜,听女孩讲今天的所见所闻,等着娘亲送来的饭菜。
女孩很愿意和他说话似的,和她讲了许多心事,欺负她的小厮,街那头奚落她的叫花子,还有可恶老鸨,不许娘亲养她在身边,也不许娘亲常来看她。
他无法出言安慰,只默默地给女孩抚琴,弹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风吹过铃铛的声音,包子蒸上笼里冒气的声音。女孩聪颖,听上一遍就能把旋律记下来,只是女孩的琴音不似他的这般冷冽,她的琴音带着香气,温柔纯洁,像暖的雪。
“你今天弹的一定是海棠花吧,只有海棠花开的时候有这么多层,开起来会这么美。”
第二天,他就被拉到一株树下,手里多出一朵软软轻轻的花来,女孩说:“你闻,很香的”
他心里知道这就是昨天说的海棠,鼻尖萦绕淡淡冷香,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
虽然自己天生残疾,这一刻却生出上天待自己不薄的念头来。
在小镇停留久了,他平日抚琴的地方竟聚了一点人气,酒楼老板赏识他琴艺非凡,邀他到酒楼里做琴师,有个歇脚的地方,每月还有固定的月钱。
不再四处漂泊,日子总算过得安稳,女孩送的花花草草也多了起来。他弹落叶,女孩就送他落叶,他弹竹林,女孩就送他竹叶,他弹鸟的叫声,女孩真的从花市买来一只黄鹂,挂在房里陪着他。
这天,女孩又要听他弹琴,他曲里弹的,是女孩身上裙裾摆动的声音,头上发钗碰撞的声音,还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一曲终了,女孩没像往常一样,猜他弹的是什么,沉默的空气中,他自觉唐突,露出抱歉的神色。
女孩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你放在我这多少赏钱了?”
他摇头,歪着头思索为何她突然提这个。
女孩接着笑道:“快20两了,再攒些,就去跟我娘提亲吧”女孩想了想道:“不过我还有一年才及笄呢”
“你即弹的是我,当是这个意思吧。”
漫天星光大盛,他眼前还是漆黑,心里却亮如白昼。
03
骤雨落宿命敲
自己何德何能,哪里配得上这样的福气。
这话虽是他自己心里想的,却是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酒楼走了水,他有哑又瞎,逃也逃不得,喊也喊不得,差点葬身火海,还好天降大雨,灭了火势。
女孩赶来时他被熏得只剩一口气。
他听见女孩悲恸的哭声,也不觉落下泪来。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化作一句舍不得。
他有好多话想对女孩说,可拼了命也发不出声音。
女孩泣不成声,抓着他的手摸她的脸:“你记着我的样子,去了那边,别把我忘了,也别喝孟婆汤,下辈子还来找我。”
手上触感温热,湿漉漉全是泪水,他皱眉摇头,怕自己认不出来。
意识慢慢涣散了,他听见女孩哭喊:
“你给我弹的曲子我都记着,你定能认得我的琴音,下辈子你听着曲子来找我,一定要来!”
他用力点头,才松手离开。丫头,一定等我啊!
见了阎王,阎王看他上辈子着实可怜,允他一个心愿。
他请求不喝孟婆汤投胎,阎王说不喝汤不合规矩,会有天罚。
“什么天罚我都受得,我和人有约。”
阎王看了看他,终于点了点头:“你上辈子太苦,这辈子会把你上辈子没有的都补回来。”
他放下心来,就这样入了轮回。
一睁眼,他看见几个衣着不凡的大人围着他,第一次看见光,他不由笑了出来,周围的人纷纷贺喜,说小公子出生就会笑,天资过人。
他嘴边的笑容突然凝住,这一辈子,他看得见光,说得出话,却独独听不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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