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头看,人生或许有两条路。
一条叫新疆,一条叫外面的世界,我选了后一条。
我没有后悔。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错过了新疆。
伊犁是个自治州,伊宁是个市。
伊犁河穿过了伊宁市,我从小在河边长大。
我不是家里有条件的孩子。
所以小时候,我连(伊宁)县上都没去过。更没去过北京,不知道北京那么大,路途这么远。中国更大,我更不知道。
从小,我就是个听话的倔孩子。
对,又听话,又倔。
我在家里最小,哥哥姐姐都大我十几岁,所以吃一顿饭,几个人围着说,饭都吃不好。逢年过节,没别的话题,就是“成绩今年不好”、“今年又不好”……
有一次,我带两个十四五岁的同龄朋友回家。
我妈一下班看到了,以为我和社会青年混。
这俩朋友都是学武术的嘛,喜欢舞枪弄棒,但不是社会上的。可我妈当时气,一顿骂,骂得他们特不好意思。
我那天还准备给他们弄饭吃。
我准备了奶茶、馕,再拌一个皮辣红(一种新疆特色凉菜,主料是洋葱辣椒西红柿)。
结果我拿着两个奶茶去找,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我问人呢?“被我骂走了”,我妈说。
哎呀把我气得啊,真想把奶茶扣我妈头上,又不能扣啊,我就啪的一声,扣地上了。
还有一次,我跟我哥干架。
当时我俩在较劲,我妈在拉架,我那时是校田径队的,劲倍儿大,一抡,两人全倒地上了。
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我妈自己坐地上,倒乐得不行。
这些都是我的青春期,我记得特别清。
但比这更拧更倔,一直倔的,不是这种小事。
是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一种离家出走的冲动。
是我一次次地考中戏,一次次地瞒着家人,偷偷买火车票。
这话说起来就远了。
从小我就爱看电影,爱表演。
小学开始,什么元旦晚会啊小节目啊,我每次都能被选中。
跳个舞唱个歌说个相声,我都是自编自演。
到高一时,一场重点高中的全校文艺汇演,我占两个节目,一个拿二等奖,一个拿三等奖。
其中一个小品,正巧,被上海戏剧学院的导演陈家林教授看到,他说这孩子不错,可以上上戏表演系。
当演员?上表演系?
在脑子里,我未来的路,一下子被他这两句话给戳通了。
但隔不久,又堵死了。
有一次,一位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孟京辉的导师,来伊犁。
内向的我,居然鼓起勇气去酒店,敲他的门。
一见面,我激动地操着一口前后鼻音不分的新疆普通话。
他看着当时1米65的我,说:
到我们中戏表演系,据我所知,最起码得1米8的个,你这不行。
孩子,你退一万步也考不上中戏。
打消念头,好好考大学。
回家路上,心灰意冷。推个自行车,怎么骑都上不去。
仔细想想确实,形体声乐表演技能,我各种不行。
我开始练劈叉,十七岁才开始练劈叉,你知道那个劲得多大,一劈真得扯下去。
可光靠这我行么?我不行。
结果我回家,对父母这样说……
“老师说了,我还是挺有希望的。”
然后,就是坐火车去北京。
考了试,二试都没上,一试就被刷下去了。
我还挺高兴,因为我啥也不是啊,我考上那不就奇迹了嘛?那这学校水准是不是也太差了?怎么能一试就中呢?
就这么想着,我在天安门呆了一晚上。
后来,就是一趟一趟,几趟几趟,北京—伊犁,伊犁—北京。
考不上再考,再考。
渐渐的,我对北京的喜爱,对它的了解,大过了我的故乡。
不,Sir猜错了。小时候影响我最深的,其实是《少林寺》……我莫名地崇拜着李连杰的少年英气,里面还有一股子土壤味。
在家时,我并没意识到,土壤是个什么味。
到北京,才闻到自己身上,也有一股子家乡土壤的味。
一股子燥味。
直到现在别人都说,老段说话太直接。给的都是干货,怼也都往死里怼。
我想这就是土壤给的吧?那种干裂、简洁明了、直截了当。吃肉长大的新疆人在交流上,往往几句话不对付,脾气就出来了。
而年轻时,这种土壤的味道更浓。
上了大学,我一下子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同学们都太优秀,而我连一本完整的长篇小说都没看过。
我不知道我在努力什么,再努力,好像起点都低太多。
于是,我睁眼就想放弃,睁眼就想辍学,甚至某一个学期,一度睁眼就想到轻生……
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抑郁症。
2010年,我在中戏一个特好的兄弟,意外去世了。
我俩最后一次见面还匆匆忙忙的,他对我说,你别太拼命了,别太拼。注意身体。
结果2个月后,我就听到他的噩耗。当时我在拍《鬼谷子》的组里痛哭,也赶回了北京八宝山送他。
送走他那天我想了很久。作为一个朋友我居然没察觉他的病,很内疚,也自责。
而我也同时意识到,抑郁症可能是什么,原来,我大一的时候就是抑郁症啊。
还有,外地孩子那种去不掉的自卑。
遇到一些事,总会自然而然地放大。你会觉得周遭一切都在针对你,其实不是。
大学就遇到那么一件小事。
有一次排练完回宿舍,在水房,我无意中撞了一个陌生同学,擦肩那么一撞,但我没留意。结果这人就找来了,满楼道大喊段龙(那时我还叫段龙)。
他喊“段龙CNM,出来!”
他把每一间宿舍门踹开,说段龙是这屋吗?是这屋吗?
这哥们手里拿着一燕京酒瓶。
我看他过来,啪地也回了宿舍,拿刀。其实也就一把西餐刀……可我拿着就出去了。
当时整个楼道都挤满了人。
搞清楚原因后我说,撞你一下我没说对不起,你就要砸我是不?
那哥们说,昂。
那来吧,我说,你砸我一下,我捅你一刀。
然后两人就僵住了。
就在那会,他的酒瓶子突然被别人夺了,咣一下,给他砸头上了。
谁呢,我同班同学,就叫他虎子吧。
后来大家都去了保卫科。这哥们问虎子,无冤无仇你干嘛砸我?
虎子说,我们班龙龙,上学四年没招谁,多好一个人,你拿瓶子砸他,我当然看不过去。
再后来毕业了。那股子土壤味还在,可我渐渐学会了压制它。
每次父母来北京又离开,我把他们送去车站,然后再回家。
当时我住在地下室,我看着一个多小时前父母用过的椅子杯子,想起父母说话时的神态,舍不得去动它们。
他们回家了,我才发现我有多不舍。
我越来越多地想,他们供我上学是那么不容易。那么多年,我很任性地选择了这一行,他们义无反顾地支持我,拿着很少的退休费克扣出的生活费,供我上大学。
突然间,当年考大学那些一意孤行,那些坐火车的四天三夜,那些坐着拉木头的货车,过新疆果子沟的24小时……都被这种情绪替代了。
是土壤的味道一直在说,不要放弃。
年纪越大,它告诉我不能放弃的东西,更多了。
开始是理想,后来是父母、家庭、那么多年对我的支持……
我没放弃,就这么磕出来了。
在磕碰中,我找到了一种存在感。
龙龙上天山。
这是后来我给自己取的微信名,很多人觉得有点幼稚,哈哈。
我小名龙龙,我长在天山脚下。
可我从来没上过天山,我只是坐飞机从上面飞过,坐班车从脚下路过。
拍《大秦》时,我回过一次新疆。
当时要在三个地方拍,一个地方是昭苏(那拉提草原旁边),离我家最近。还有昌吉、克拉玛依。
有意思的是,这三个地方我都没去过。
不奇怪,小时候我哪儿都没去过,即使是伊宁的一些碎片印象,也都是家人嘴里听的。比如惠远的红薯,察布查尔的米,伊宁的杏子,哪儿哪儿的苹果……
直到后来在北京,看了一些图片资料片我才想,咦,我的家乡原来这么美呢。
没有对比,就不知道它的美。
现在想起来,新疆太有特色了。
小时候,我母亲单位有很多少数民族的朋友,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经常去他们家玩。
他们的院子很漂亮,种花种草种树,常常摆一桌子吃的,饼干、糖果、肉、抓饭。
他们的节都在暑假,什么肉孜节、古尔邦节……他们也真是能歌善舞,能唱一天,跳一天。
小时候觉得自己是汉族孩子,和他们不太一样。
长大才发现,自己也有了“新疆味”。
拍《恋爱的犀牛》时,我们在中国儿艺彩排,晚上正好到附近的小吃街,去吃新疆烤肉。
大家都围坐烤摊边,结果,就我一个动作把大家惊到了,都说,“一看你就是新疆人!”
新疆人吃烤肉怎么吃?
拿一块馕,一撕,烤串拿起一夹、一撸,夹住了再吃。
我那几下动作,啪啪啪,干净利落。
这种东西,是不知不觉的。
而当你意识到,说不定已经晚了。
我真正主动地回到家乡,是20年后。
2018年那个夏天,我才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在家乡走一走。
果子沟,曾经“赴京赶考”的必经之路。
那拉提草原、唐布拉草原……一开车,路都远,都在三五小时之上。
我一路走一路拍着纪录片,记录着家人们、发小们的样子,感觉渐渐打开了一个心结。
其实啊,还是晚了。
因为2017年,父亲走了。
任何一位父母过世,对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巨大影响。
我家还算好,有姐姐哥哥姐夫帮盯着,我母亲又是一个坚强的老太太。
表面上,她从不说难受的事,大家都不会,好像没发生过,好像父亲没走。
但母亲如果一旦说,“我昨天梦见你爸了”,那就大家一下子都沉静了。
我记得给父亲守头七的那几天,我在伊犁河边跑步。
我们伊犁的空气非常好,很多年没在河边跑,我发现那天的太阳特好看,特漂亮,于是我就迎着太阳跑。
跑的时候,那个思绪一直是父亲,我一直想:
老爹,你放心吧,家里一定会好,会更好,你放心地走。
想着想着,心有点隐隐疼。
然后折返的时候,啪的一下,脚也疼了。
怪了,我从来不崴脚,每次跑步,也都会很专业地活动开。这怎么回事儿?摸一下也不是很疼,可是一跑就疼。
换着谁都会想很多吧,我就想,我该怎么理解这个事。
也许,老爹就是让我记住这个疼,记住我对他说过的那个话。
这是父亲在给我力量,说不定也是故乡土壤,一直在给我力量。
人生总有两条路。
长大了再回头看。
曾经的我们总是忙于经营一种外在的,所谓成功的标志、成熟的标志。
我们总是直冲它们而去。
但对那些我们真正经历的、感受的东西,对家的感受,对故乡的感受,那些你会真正为之疼痛的东西,反而容易轻而易举地放过。
但可能,恰恰是这些“令人疼的东西”,让我走到今天。
回头看,我少年时的一意孤行,我长大后的寻根,我一切的一切……
原来,我并没有错过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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