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
今上无奈搁下手中的劄子，案上虽还有几份未看完，然而目力实在不能支持，只好暂放着，殿中服侍的人闻见今上长舒一口气似的，便知官家今日也该歇下了，忙近前来递上茶水，请到：“已是亥时，官家早些安置吧？”
见今上只略点点头，并不吩咐什么，侍人犹豫着道“或者，官家要去哪位娘子处？臣去给官家备辇。”许是见今上神色似不豫，侍人关切着，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今上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又失了神，反倒颇为勉力地笑了笑，面上亦恢复了平和疏淡的神态。
坐得久了，起身时，只听得腿间自关节深处发出的喑哑呻吟声。今上略活动一番，对一旁的近侍道：“朕，想去温成阁看看。只你一个跟着便是，不必劳动他们备辇了。”侍人忙道：“是。”便提上灯走在今上前面照着亮。
一路上风吹得凛冽，他木然地走着，往她阁中的这条路，从前不知走了多少遍，也是甚少乘辇，常常是劄子看得烦了，便说出去散步，十有九次便是走到她这里来了。
“温成阁”，他抬头望着牌匾上的这三个字，只觉得枯涩冰冷，远不如从前叫“翔鸾阁”时，成日里来，成日里看着来得亲切。
“贵人张氏，封清河郡君，赐翔鸾阁。”清河郡君是她初承恩时的位分，连同翔鸾阁，也不过是宫中那么多亭台楼阁里不起眼的一个，今上推开阁门，想着从前这里一度门庭若市，好不热闹，他常来，宫人们常进进出出，命妇娘子们亦走动频繁，孩子们在的时候，也常由乳母牵着跑来跳去，更不必说，那是她在时。
到皇祐六年元月她以贵妃之位去时，整整十四年，翔鸾阁，他和她的这个小“家”，由落成至消弭，竟只十四年。
“自初选纳，惟德之行，琴瑟之音，莫不静好。”那时臣下奉了她的谥册与他过目，她仙游不过七日，他却已觉泪尽，而逝水难追。张氏贵妃又如何？温成皇后又如何？他不顾中外反对，力争能给的也只有天家哀荣，他赵祯想要再唤一次爱人小字，今生却已再无可能。今生偕老之愿已不能成，更有来世乎？
今上进了故温成皇后阁中，四下环顾良久，一面自提了灯，命侍臣退去，门外守候便可。待掩门声传来，他仍是默然伫立许久，方才敢开口轻唤道：蓁蓁…”其声音之颤抖生涩竟是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又道：“蓁蓁，是我，我来看你了。” 便不似刚才那般慌乱无措，脚下亦向前几步，今上展袖抱住一片虚空，然而自是无知无觉，并非是真的看到了什么，或是没看到，却假装看到了。
他以前极少唤她的小字，为首的原因便是“蓁”与皇帝名讳“祯”同音，若不是他问起，她原是一辈子也不欲人知的。这样不讳圣颜，岂非大不敬？可是因着是他。
她以“佳人剪牡丹”与他初见后不久，又是宫中宴饮，她想她痴长十六年来何其有幸，得遇心上人，还是那远在天边的心上人，一次，再次！
教坊仍是献上佳人剪牡丹，这次今上特特地道：“跳花心的女孩子极好”，她忙上前谢恩。“这次离的近，看得清楚，也记下了，便不会再忘了。”今上心道。想来她该是也一样，只是他是官家，她是教坊舞姬，他不便将心中所想道出，她不敢将心中所想道出罢了。
几日后，教习让她收拾东西：“官家亲点了你入内随侍，姑娘，你的好日子要到了。能进福宁殿侍候，哪怕只是粗使洒扫的丫头，也好过在仙韶院苦熬着，到老了又遣出宫去。更何况，”
她见教习望着自己，颇有几分感触的样子，便想起自己八岁到魏国大长公主府上，习舞刺绣，学习礼法宫规，因善舞，后又入选仙韶院专供宫宴助兴，如今已八年了。当年与母亲四处寄人篱下，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姑娘已出落得花心一般娇美，“更何况，”教习少有的爱怜，轻抚其肩道：“看你的模样，日常行动举止，便知你是个有福气的。”
“奴亦感念教习多年教诲，多谢教习。”她福身道，“谢我作甚，要谢，便谢大长公主的收留举荐之恩，更要谢，官家。”教习说罢，拍拍她的手，“官家…”她小声复念着这二字，尚觉得有些不惯，“官家”，虽说她和众多宫人一样，进宫是为得陛下垂青，然而她想，也并不都一样。她想得到的垂青也并非金银厚禄，晋升扬名、这些东西，不多不少便足矣，多了只会是挂碍。
然而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即将成为福宁殿御侍的她，那时也许并不真正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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