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正月的晚上,甄家母女坐在她家北屋的客厅里说话,供桌上的线香早已燃尽,只剩长明的红烛固执地跳跃着,蜡油像滴血的泪珠一串串顺着烛身滑落,在桌面上汇集成耀眼的一滩。她们时而长吁时而短叹听甄晓静絮叨过往的种种。说话间甄晓静又哭成了泪人,她泪眼婆娑望着甄晓娴问:晓娴,你什么时候走。
甄晓娴一时间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思:我哪敢耽搁,明天就得走。
你要走了,我就回家来住,我早就想回来了,我也正好陪陪妈。我,我实在在那个家里呆不下去了。我想清净清净。
甄妈妈和甄晓娴的目光悄悄对了对。又都看向别处,她们都不知道说什么。
甄晓静能来守着她,甄妈妈是愿意又不愿意。
甄妈妈自然是愿意甄晓静来陪伴她的,她不是没有过这个心,年龄越来越大她就越来越希望有个伴儿,她守着诺大的院子一个人出出进进着实体验了孤单的滋味。
她愿意甄晓静来,愿意甄晓静能陪伴她,但不是这样的来。她希望她欢欢喜喜来,两口子和和美美来。这样子来算什么。让外人看见,只能认作她这当妈的蛮不讲理,挑唆闺女女婿生气闹别扭。她对别人都是永远劝和不劝分,何况自己亲生闺女。可她看看兀自抹泪的甄晓静,心里又十分不是滋味,这些年来她最明白甄晓静的不易。
甄妈妈长叹口气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打心里不愿意甄晓静这样子回来住娘家,可这次终于没有出言制止。
甄晓静还在那里重复着事情的起因经过:晓娴见我一次就说一次我眼睛肿。你们该知道了,这些天晚上,我一闭眼就想起这些事,一想起来就是哭。甄晓静絮絮叨叨说着,她终于不愿再藏着掖着,她麻木地剥开自己的脓疮让人看她惨不忍睹的内里和挣扎扭曲的状态。
正月间的北方农村,村人依然沉浸在过节的喜庆之中,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层次不齐,就说这冬天取暖,有的人家还是一把柴火烧炕,有的人家烧煤取暖,有的人家已经用上了最新式的空气能,又省电又暖和,屋子里的温度一点都不比市里集中供暖差。
但无论如何,正月间谁家都会把屋里打整的暖暖和和,就是那些平日里节衣缩食习惯苦日子的老头老婆子也不例外:她们不怕冻,她们在市里回来巴巴过节的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可都是怕冻的,那屋子一定要弄得暖烘烘的。
村人屋子里,也都像甄家一样摆设,墙上挂着家谱,供桌上摆着各色点心水果,燃着香点着长明的蜡烛。屋子里也都像甄家一样,母女们父子们,仨一堆五一伙儿坐着,嗑瓜子聊天,大孩子小孩子在床上地上打滚儿跑跳。只不过,每家和每家谈论的话题都不一样,而甄家母女的话题显得有些沉重。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雪花正一点点清洗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屋里的几个人却浑然不觉。
甄晓静已经不哭,她又想了昨天晚上做的梦:我昨天晚上梦见我爸了。我爸又提着他那个黑提包出差回来了。我正睡着觉,听见有人又是推又是晃敲咱家的门,就把我给吵醒了,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我爸,他就站在门外使劲儿想开门,可门儿怎么也打不开他就啪啪拍打门儿,我一看是我爸就忽地一下坐起来正想去给他开门,突然就醒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你说,我从来做梦都梦不见我把我,怎么就做了这么个梦,活灵活现的……
你怕,是想咱爸了。甄晓娴听甄晓静做梦梦见爸爸,听得也想掉眼泪。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也梦见过父亲。她知道,二姐甄晓静盼着还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只要她们一苦恼,心软的爸爸就什么都会答应,那时候妈妈就会奚落她们:若是天上的星星能摘下来你爸也会登着梯子去给你们够下来。
甄晓静还在不停说着……她们已经忘了时间,甄晓娴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她打了个哈切说:咱们躺床上再说吧,我有点儿困了。
啊呀,甄晓静突然看见窗外白茫茫一片。甄晓娴就起身走到窗玻璃前往外瞅,也惊呼:真下雪了!
甄妈妈就说甄晓静:别走了,就在这儿歇了吧。
不行,妈,白天洗的衣服还在屋顶晾着,我得回去收衣服收。甄晓静说。
嗨,就是个衣服,雪地里待一晚上不要紧。再说这雪未必能下起来。甄晓娴劝甄晓静。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我二姐,就是放不下家里那点事儿。甄晓娴说:我就想不明白,几件衣服在雪地里呆一晚上怎么了。这么大黑的天又下着雪,就非要回去收一趟。你给我姐夫打电话,让他收一下。
他今天没回来。
给安琪安麟打电话。
算了,他们都睡了。甄晓静说着站起身执意要走。
甄晓娴看她主意已定也不再挽留,送甄晓静出去又把大门门闩插了,才又转身进屋。
那夜的雪下的真大,很多年没见过如此大的雪了。甄晓娴披着满身雪花回了屋,刚进屋雪花就成了水珠,她抖擞抖擞身上细碎的雪水再转身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时,她姐妹二人踩在雪地的脚印已经覆了一层松松的雪花,本就浅浅的雪窝变得模模糊糊不再分明,她这一折腾又不困了,就和甄妈妈坐在灯下继续聊天,不外乎唏嘘甄晓静的日子,犯难她真要回来住娘家可怎么办!
甄晓静又惦记着明天能否回到市里能否正常上班。她时不时站起来看窗外的雪,心里盼着这雪下一阵儿就住了。结果,当她再次去看时,雪下得更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再纷纷扬扬,而是沉甸甸地坠落,像棉絮一条条落满院子,屋檐上已经积了巴掌厚一层。而院子里,她们姊妹俩踩过的脚印早被一层层雪花彻底埋了踪迹,像她们从未曾来过这个世界。仿佛这个世界只有雪其它什么都不曾有过,关于幸福快乐,关于生的苦老的苦病的苦死的苦,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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