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闲是建房的好季节，师傅好请，天公也作美。贱狗家好生热闹，加入了三个木工先制作门窗，四个泥工用三合土、河石正在砌墙基，吃饭得分两段。师傅们工钱便宜，还可以欠着，但大气大力的活，饭菜可不能亏待。贱狗妈妈这时是最累的了，但高兴，嗓门大了很多，走路也生风，快马还要加鞭。贱狗的爸爸也似乎精神很多，将未来的房子绘了个草图，粗略地估算了土砖要一万，楼梁要四十五根，板要六方（平方丈），瓦梁要五十五根，六十二槽瓦，瓦骨至少要八方（平方丈），四寸半小青瓦要两万五千片，以及门窗木料等等。
两个月过去，房子平地而起。能欠的就欠，能借的就借，瓦是凹背人的，欠不住，贱狗妈妈把多年卖薯饼的一点点积蓄，还有贱狗带回来的现金用完剩下些，拢共也只二百余元，但够新房的最后冲刺，备瓦。不能拖，都知道，久晴必有久雨。
贱狗去到了凹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梁老三！想起合作商店楼上的那个晚上，有点难为情。他怎么会在这？原来一伙人躲在这山高皇帝远的角落推牌九。贱狗不懂，围过去看，看看有什么门道。牌九玩法花样很多，农村玩得最多的是小牌九，简单，赢输干脆利落，也就是三十二张牌两片一墩，闲家摇骰子，也由闲家指定从那端起依次取一墩牌，不管天地人和梅长板的大小，两张牌面的点数相加，用个位数与庄家比胜负，点多为胜，同点庄家胜出。九点八点赔率不同。贱狗看了半天，能记住墩子里的牌面不管用，得控制骰子的点数！但在黑色盅内摇怎么控制？“贱狗怎么𣎴下注？又不带一分钱来想空手套白狼？”梁老三认出贱狗，大声嚷嚷。贱狗捏了捏口袋里的钱，不服气，家里正建房，还差好多钱呢，试一下，不一定就输，下注。
贱狗还真赢了一百多元，收手吧，或许能再赢一点点呢？买瓦的钱都不用自己掏了。大不了把赢了的钱再输出去。恰好轮到了梁老三做庄，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只几回合，刚刚赢来的钱输出去了，口袋里买瓦钱输出些来了，不行，要买瓦。贱狗努力控制着开始慌乱的心神，额上掌都是冒汗，赌了个天昏地暗，通宵都没吃没喝，不但输光了买瓦的钱，还欠梁老三六十块！看梁老三张牙舞爪的死相，真后悔死了，不该赌却赌，赢了不停手，要等输光才停手！贱狗内心痛骂着自己，艰难地挪起象灌了铅似的双脚转身：哎哟，黑牯佬、福连就在身后！买点瓦得两天？天色已变，请好的盖瓦师傅在家等料呀！
贱狗糊里糊涂也不清楚怎么就被福莲拉扯着回家了。黑牯佬早已飞也似的回去了，得让等着盖瓦的师傅先散去，再跟黑牯佬爸爸商量能不能凑点钱，帮福莲家把瓦买回。
贱狗妈妈坐在未盖瓦的新房门槛上，用围巾一角不停地抹泪。家祥气得躺在床上“嘿意一一嘿意一一”艰难地喘气。
福连几姐妹正收集杉树皮去盖土砖墙，天气已变，已经雨星点点。贱狗也在墙头，无精打采地用杉皮盖墙，悔啊，往下一跳，死了好，五米多高，摔不死吧，摔个断手断脚岂不更加糟糕？贱狗这样想着，并不想跳，眼前一发黑，昏倒了下来，天灵盖被墙脚石磕了个洞，鲜血溅得老远。一家人团团围过来，手忙脚乱，用毛巾堵住贱狗的伤口，抬进了老屋床上躺下。贱狗妈披上蓑衣戴着斗笠，手拿镰刀飞快地去了后山，很快刮了些茶树杆上的皮屑回来，移走染得通红的毛巾，用刮回来的茶树皮屑重堵上贱狗脑壳的伤口，并用盐水抹洗包扎。
贱狗一直昏睡不醒，至天亮，耳朵深处似乎感觉到了“哗哗啦啦”的雨声，还有妈妈撕心裂肺，绵绵不断向天，向地，倾诉久抑在心底的痛苦哭喊声。贱狗伸手摸摸自己的胸部，心还有跳动，迷开眼看一下：几个妹妹齐齐跪在爸爸房门口“呦呦”地哭！贱狗咬牙起床，有点头昏目眩，近前一看一一贱狗的爸爸家祥双眼暴突，嘴巴圆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辞世了。床头矮凳垫高的大木箱上，两罐密桔糖水原封未动，旁边散乱着几小块画了新房示意图的草纸。贱狗双膝“呯”地一声跪在地上，哭，哭不出声来，只是张嘴“啊啊”地干嚎。
是在凌晨四点钟，滂沱大雨，家祥要贱狗妈妈扶去后门看看新房，看着看着，人就往下沉，贱狗妈妈用尽力气将家祥拖到床边扶上了床，家祥十指紧扣着贱狗妈妈的双臂：“你，你，你，好⋯”话没说完，气就上不来了。
原本盖房时选出了八根一尺围的杉树，日后打些家具，木工说，刚好够打一副寿材。过了七天才出殡。贱狗妈妈那边丧事办完，那边又得张罗瓦钱。
又过了半个月，新房才如愿在过新年的头几天完工了，墙面里里外外都来不及粉刷，只是地面铺了层三合土。先搬进去过完年再说，已经够难为贱狗妈妈了！
一家人住进了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新房，满鼻子都是新鲜泥土的芬芳，怎么睡都觉舒坦。
唯独贱狗这烂蛋才觉满床都是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房子是盖起来了，还欠着人家的工钱怎么办？还欠梁老三的六十块钱，讨上门又怎么办？远处此起彼落的爆竹声从耳朵直刺到心里，越发慌张。眼见小妹妹满女身上穿着的衣服依然是贱狗衣服的改装，手心棒着妈妈包给的才一分钱的压岁红包，也无比欢天喜地的模样，怎不教人鼻子发酸？
外边墟镇当然热闹，虽说穷乡僻壤，老头还是可以围在一堆谈今论古，后生崽走拢不是文就是武，很难见到壮年闲逛，因为都躲起来了，要么嫖要么赌。
贱狗一家，却都缩在灶下逗妹妹玩。灶下可以烤火，暖，又能闻到荷叶米粉肉的香。只有过年，贱狗妈才会蒸米粉肉，费时费柴。用些粘米，糯米，加八角锅里炒香，用小磨碾成粉末，切些芋头片，加少许盐，几片肥肉，调成糊状就用干荷叶包好，装在大碗里放入锅里蒸，要蒸一上午，不能断火。
贱狗要出去，也没地方可去，孙猴子还在坐牢，张奶奶政府已按排进了镇子里的敬老院，他家门槛下的杂草都比人高。见到了圆脑，老了许多，也不见脖颈挂着的收音机了。圆脑说：“收音机坏了，东西坏了，跟人老了一样，不抵钱了，你喜欢有空就来拿去鼓捣。”
贱狗去了河滩。无心欣赏河滩对面一丛又一丛的嫩草新叶，也不奇怪身旁不长草，却是些东零西落又枯又黄的辣藔。还在悔，年前在凹背没输掉这些钱，至少家中会置办些年货，至少可以给妹妹们置办几件新衣，更揪心的是，贱狗爸爸肯定还在。
贱狗狠狠地连根拨出身边的辣藔往河中心扔，一颗又一颗，都立着往下游冲去。骰子如果象辣藔草一头轻一头重仿佛不倒翁呢？贱狗急忙起身，回家找到他爸留下的挫刀，将一支马钉挫下一些铁屑，又找到那副旧麻将的骰子，用小钢针从一边红点处开了个小孔，灌进铁屑，用胶封好孔口，上漆，找来盅子一试，大部分骰子的点数相同，如果台下有块小磁铁，肯定能十拿九稳。贱狗想到了圆脑的收音机，里边有小磁铁。
要来了收音机，拆出磁铁绑在膝盖上，顶在台面摇骰子的范围，神奇！贱狗自己给这招取了个名：隔山打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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