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的题目起好有个把月了,但是忙,一直没动笔。有天看到这空白文档,还在想,金庸也很老了啊。但他过了很多次大寿了,我觉得很安慰,好像对他也是会死的这件事没有概念。
小时候跟C写信,她说看岳灵珊死去那一段看得浑身战栗,又说古龙死了,她不知道可以再看谁。
然后今天,金庸也去世了。
我看见消息,一瞬茫然。
不是只是一个人死去了那么简单。
是我看见自己跟少女时代梦里那闪闪发亮的江湖越来越远,是我看见那江湖日渐成了海市蜃楼,缥缈在心底,风干成了一枚永远晶亮的符号。
依旧记得十几岁的时候,学习之外我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是爬在窗口看喜欢的男生打篮球,他打多久我可以看多久。
另一件,是把金庸藏在地理课本里,午休多久我可以看多久。最难的是看《笑傲江湖》,桃谷六仙一出场,特别不容易管理表情,嘴角在克制莞尔跟放肆大笑之间来回拉扯。好在这诡异表情从来没有被父母发现过。
高中历史课偷看《神雕》。我们都看了无数遍电视剧和书本,知道最后金庸给了小说家仁慈的“天惠时刻”,让主角历经艰险,终得团聚。但我看小龙女纵身跃下绝情谷、杨过等待十六年、郭襄十六岁在风陵渡口初遇杨过,还是湿了眼眶,老师走过来我没发现。
他说:“看什么?”
周围同学笑,我一时蒙住,最后老师说:“金庸啊,好书啊。”
后来再没有人写出这种高度的通俗小说。
那年莫言获奖,我跟B讨论过,金庸的小说难以翻译,难以被传达,也难以被西方人认知到小说里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的博大精深。
好比你怎么翻译,郭襄寻找活死人墓二十载,直至到达峨眉,大彻大悟。很多年以后《倚天屠龙记》里的周芷若发现,灭绝师太的师父、郭襄的弟子、峨眉的第二任掌门,名叫风陵师太。
风陵渡口的那个风陵。
好比也没办法让外人理解,我最喜欢的两个女配角,程灵素的名字是从《灵柩》、《素问》里来,木婉清的名字是“水木清华,婉兮清扬”的意思。
好比光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都是一代人的符号和信仰。
他开创了一个时代,也终结了一个时代。
金庸是几乎不用费力就喜欢上了,但古龙,是有一些门槛的。
C说,古龙笔下好像没有正常人。连所谓正派,都满怀缺陷。可是那些残缺和燃烧,有非常致命的吸引力。酒,女人,令人骇颜的浪荡。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的浪子,政治不正确。
我一直说我喜欢古龙,主要是看得爽。“明月夜,紫禁巅,一剑破飞仙”;“世间若有不平事,挥刀纵酒斩人头”;“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读来浑身战栗,热泪盈眶。
——“如果你不喝酒,可以活到三百岁!”
——“如果不喝酒,我为什么要活到三百岁?”
古龙就是这样,表面上酣畅淋漓、秉烛夜游、灼热痛快,可根里,是直抵极致的虚无。他直到离世,也永不愿了悟,做个所谓聪明人。所以还在喝酒。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了,让我们长歌痛饮三百杯,
今天不诉离殇好吗?
因为烟花易冷。
因为江河湖海,转瞬桑田。
因为像“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一切终究都将绝迹,一如眼泪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古龙喝太多酒早亡,金庸享寿九十四。
我永远感谢他们给我纯白的意识画卷上泼上第一笔浓墨重彩的瑰丽。永远感谢他们第一次开启了 “侠”这个字在我生命中的巨大力量,让我看到浩然天地,看到光芒永驻,看到生而为人,风骨铮铮。
让我跟世界相处,永远无惧多情。
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也许那些我几乎会背的情节也将被一一遗忘。可是一切都已消解在身体里,成为了我、我们的一部分,像张无忌忘记的太极剑,像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像无招胜有招。不是凋零,是永生。
有一天这融化在身体、消化在意识中的刀光剑影,会带我们翻越不能翻越的,跨过无法跨过的,登上无法登上的。
古金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后记:今年菲利普·罗斯和奈保尔相继去世了。我看完一本《美国牧歌》看完一本《魔种》,觉得他们的死真的是可惜的,是明亮星辰陨落。跟我们的死不一样的。
关于金庸,最初的白月光是《射雕》,终极热爱是《天龙八部》,大理被连坐,成了我最喜欢的一座城。第一部小说女主角叫九月,是来自王夫人想让大理段二填起来的那首诗:
——“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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