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霭沉沉,墨云翻滚。凄风肃清了大道,数片腐叶因风吹起,又仓皇落下。蓦地一声铜铃惊扰了这片天地。
片刻后,吱呀一声,街边一道斑驳的朱色大门迟疑地敞开。
街上铃医停住了脚步。
哗。纸扇展开。原本的铜铃早已被他系回腰间,手腕上的阴阳鱼符轻轻摇晃着。
“还请用茶。”主人恭敬地递上瓷杯。
“多谢。”
外面的阴风吹进,掀起了藏青海纹布幔,铃医衣袖上鲜艳的扶桑花图案也随之绽放。好一幅肃杀颓废之景。
茶毕,铃医闭眼问道:
“病人在何处?”
主人神色复杂,看了铃医一眼他身后半人高的药箱,站了起来。
“请随我来。”
转至后房,沿路所见风景一片破落。
后房光线略显阴暗,主人掌了灯,将烛台放在桌上。
只见床榻上卧着一位妇人。面容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微颤。她看向门口二人,点头回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铃医闻了闻房中的空气,眉头微皱,走上前将手搭在妇人的手腕。主人站在一侧不敢有丝毫声响。
摸约半盏茶的功夫,铃医收回了手。
“我们到外面坐罢。”
至了外屋,铃医轻摇纸扇道:
“夫人脉息左关沉伏,应是气血亏损所至。且观其面色怕已抱恙一月有余,”他说到此处,手中一停,面无表情地望向主人继续说道:
“先生想必也曾求过医,抓了些增补气血的药方罢?”
主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夫人服下按药方所熬的药汤之后起初颇有成效,可到后来又迅速恶化甚至大不如以前。我说的可对?”
点头。
铃医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此处,应还有一个病人。”
叮……铃医腰间的铜铃兀自响了一声。
豆大的冷汗从主人额头上渗出,一时间气氛陷入可怖的僵局。
“这……”
主人双手紧扣,似是要解释什么。但就在此刻。
后屋传来一声低沉地痛呼。
铃医起身旋即向后屋疾步走去。那主人呆立片刻,神情一阵变换,最终却还是跟在铃医后面向后屋走去。
铃医在妇人的床榻前止住了脚步。衣袖上的扶桑花又因风绽放。
那妇人此时脸色愈发惨白,两行带血的泪缓缓划过她的脸颊。喃喃说道:
“救……救救她。”
而声音,却不是妇人传出。
主人叹气一口,艰涩地说道:
“还请随我来。”
主人说罢转动置于架子上的花瓶,随着一阵机关的响动,架子背后竟露出一间暗室来。
铃医拿过之前放在桌上的烛台,举步走进了暗室。
昏暗闪烁的火苗隐约照亮了狭小的暗室。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女人背光侧卧在冰冷的地上,而在她身下,蔓延出一滩腥臭的液体。
是羊水。
铃医掌灯走进,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颤抖。绕道她的正面,铃医的双眼蓦地睁大。
这瘦得只剩骨头的女人的肚子竟涨地如此之大,竟都撑破了原本就宽松的衣服,可以明显地看到可怕的黑色脉络层层叠叠地暴突在苍白的肚皮上。
铃医旋即从袖中掏出一张丹砂黄符按在了女人的肚脐处,那女人皮肤上的黑色血管立刻以扩散势退散。
“鬼,胎!”
铃医见此诡异状况,慢慢吐出二字。
叮……腰间铜铃又响一声。
抱起女人,他向暗室外走去。但当他一只脚刚迈出暗室时,怀中没有任何反应的女人惨叫一声,手指甲深深地嵌进他的肩膀,一抹血色流下。
“嗯?”铃医眉头一皱,又把她抱了回去,丝毫没有在意肩膀上的伤势。
放下女人后,铃医开口道:
“此乃妖祟之祸,凡此祸患必有缘起因落。唯有一一道尽蛛丝马迹,方可将这本非世间之物斩杀于此。”
哗。他打开纸扇,双眼肃穆地望着暗室外恐惧异常的主人。
“此女……此女唤作枝儿,是我的女儿。”
第一出〈鬼胎〉
“到底是谁家的种?”
暗室里的光影影绰绰,带刺的藤条在空中发出呼啸,带出点点鲜血,如樱花般盛开在墙上。
十八岁的枝儿只是哭着蜷缩在地上。反复呢喃:
“我没有……怀孕。”
这天,本是枝儿的婚事。
迎娶枝儿的是一位京城高官,虽只是娶枝儿续弦,但也着实让她的父亲欣喜若狂。枝儿的父亲是近十几年来靠着卖茶叶而发家的商贾,为了给女儿承办婚事,着实花了不少钱财。
这日,在京都最盛名的酒楼中,无数名流宦绅皆来赴宴。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盏交鸣,一幅喜庆之景。
然而,在枝儿与年过半百的新郎拜堂之时,枝儿却突然晕倒了。
在场的一位太医当即为枝儿把脉。
而这场喜宴,竟因为太医的一句话不欢而散。
“这……这竟是喜脉。”
宛若一座富丽堂皇的奢华宫殿,在刹那间倾塌。枝儿父亲的心血和名利,就因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这场婚礼竟荒诞地成为了瓦楼酒肆中最常提及的笑料。
最后在枝儿母亲的苦求之下,父亲才停下了手中的藤鞭,他的脸上也尽是泪痕,一幅悲愤之色。
从此,枝儿便被关在了暗室内,除却一日三餐,无人提及。
也无人相信枝儿。
叮……腰间铜铃又响。
铃医此时正襟危坐,而他的脸上却也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幅恶鬼面具。
他的手指上正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线的彼端轻轻缠绕着昏迷的枝儿。
衣袖上的扶桑花开得正艳。
“此事尚未追溯至本源,妖祟之形无法辨明。请将真正原诿,为我一一道来。”
狰狞面具下的双目凛然泛冷。
那躺在床榻上的妇人凄然开口道:
“二十年前倒是有一桩往事。只是……只是此事太过诡谲,我和夫君发誓不再提及。没想到今日……今日还是要说起。”
话音方落,铃医背后一阵阴风刮过,吹灭了铃医手中的烛台。他冷笑一声,又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箓,双指一晃,那符箓竟在黑暗中凭空燃起了火焰。接着跳动的火光,竟隐隐看到一道矮小的影子向暗室外奔去!
铃医双手向前一指,那燃着的符箓立刻化为一道火光像黑影追去。可未等追上黑影,那影子一步踏在暗室的门口便尖啸一声消失了。
这暗室的四角竟刻有封妖之印。
看来此事本源,就在这暗室之内。
第二出〈本相〉
二十年前的一个严冬,那时妇人尚只有十八岁。她与丈夫结婚不过一年,身怀六甲。
当时他们家境尚且贫寒。以茅草为顶的小屋中,只有一小盆篝火噼啪作响,为他们提供着弥足珍贵的温暖。
笃笃笃,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
主人不满地嘟囔一句,起身冒着严寒开门,是一个赖头乞丐。
“请给我一杯热水。”
一粒火星爆燃,衬得主人侧脸一亮。
“进来吧。”
过了片刻,主人递给乞丐一杯热茶。那乞丐接过茶盏,小酌一口。风度竟不似常人。
“好茶!如此陋屋中竟有如此好茶!”
主人一笑,并未在意乞丐的无理,说道:
“吾本是茶道世家嫡子,但奈何时运不济,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茶毕,主人又送上些许杂粮面饼供乞丐果腹。
乞丐一并吃完,起身对主人做了一个长揖道:
“实不相瞒,贫道本是应天台中法士。得意之时鼎钟玉石亦不能让我心生感激。但贫道却未曾想到,沦落至此境会有人以好茶相奉。今无以回报,唯凭我一身微末道法改去君之现状。”
乞丐双目中流转着夺目的光彩,字正腔圆道:
“君,可愿享荣华富贵?”
主人满脸欣喜,忙不迭答应。
乞丐微微一笑,盯着妇人的肚子又说道:
“君,可愿舍去夫人肚中孩儿的性命?”
主人大惊,妇人亦从炕上直起身来,惊恐无法言语。
一时间,气氛诡谲莫测。
乞丐冷笑闭眼道:
“一饮一啄由天定,君若想入富贵之途,自不可如此优柔寡断。”
“那还望劳烦道长了。”此时主人的面孔狰狞异常。
妇人捂住了嘴,绝望的看着主人。
一个时辰后,法事完毕。乞丐起身去了屋外抓起把雪洗去了双手的血迹,朝屋内说道:
“福泽之物已被镇封于此。日后动土阔宅切勿损破此屋,否则福泽之物逃遁,家门必定再次落破。”
此话说完,乞丐变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再无他的踪影。
屋内,炕上满是鲜血。
铃医闭上了双眼,恶鬼面具后的长发蓦然飘动。
“此妖本相,乃座敷童子。”
他起身,从药箱中取出一粒褐色药丸喂枝儿咽下,继续说道:
“座敷童子乃是由胎死腹中的婴孩死后怨念所化,但因为有高人做法,其性非恶。此妖所滞留的人家之中确会因为它而带来福泽。”
铃医取了些凉水,蘸了一点轻轻在枝儿眉心上按压。
“而此妖亦想投胎做人,却因为被困于暗室之中无法逃脱,便在枝儿在夫人胎中成型之时,借着自己尚存的一丝夫人的胎气遁入枝儿体内,慢慢最终形成鬼胎。而夫人也因鬼胎将要成型,被抽取了大量气血,故而卧床不起。若是这鬼胎孕育,夫人倒能保住一条性命,但枝儿姑娘却要因失血而死。”
枝儿终于转醒。
“好,此事已经理清原诿,妖祟本相业已明了。我便将此妖斩入冥界,已救枝儿姑娘一命。”
铃医从药箱中取出三根银针,往枝儿腹部穴位刺去。
一只手抓住了将要落下的银针。
“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孩子,我必须生下来。”枝儿虚弱的说道。
“你会死。”
枝儿微微一笑,撕去了肚子上的符箓。黑色的血管又重新爬满了她的腹部。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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