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超市高楼大厦窗明几净,商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但我依然怀念小时候村里那个小小的商店。
那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坐落于村中心,灰灰的土墙,低矮的门楼,上面挂着招牌,用黑墨水儿写着:代销点。
店内高高的柜台,一字排开,外面用玻璃围挡,柜台的入口处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板儿,扶起来就可以进去,等同于一扇门。贴着墙边放着几个货架,上面分几层摆满了日用品,墙角立着两口大缸,分别是酱油和醋,缸盖儿上的瓢里放着漏斗和打酱油用的竹舀子,一舀子称为一提。还有两个宽口的坛子,装的臭豆腐和豆腐乳。
屋子的窗户不大,为了防盗又横七竖八的钉了木板,糊满塑料布,光线较差,白天里也经常亮着一盏灯泡儿,发出昏暗的红黄色的光。
代销点的主人是个老头儿,个头不高,脸庞消瘦,绑着裤腿儿,穿着灰黑色搭襟的衣服,架着一副黑框儿的眼镜。按村里的辈分,我得管他叫大大。他经常坐在柜台的入口处,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酒盅儿。
村里也有好喝酒的人,闲暇时间就去打上一两白酒,搬个凳子围坐在柜台边,说古论今,几个老头儿凑一起小酌。
他们只需要一包花生米,用手捏着扔进嘴里,然后抿一口酒,缓缓的咽下去,眯着眼睛“啊”的一声,嘴巴砸吧砸吧滋味儿,然后摇摇头,再扔一粒。
那时我常提着瓶子去打酱油,等待的过程中就趴在玻璃柜台外看着里面的食品,无非就是些点心果子。用纸袋子卷着,呈圆柱形,还有大桶的麦乳精,人参蜂王浆。
但条件所限,我能买的也是最廉价的零食就是二分钱一块儿硬糖。红色的包装纸,揉起来哗哗作响,放在嘴里含化,最后剩不点儿了,就嘎嘣嘎嘣的嚼碎,吃的过瘾,听的人也觉得悦耳。吃完也不知道刷牙。
我父亲说这么吃牙会长虫子的,可我爷爷说,反正要退奶牙,没事儿,吃吧。就像得到特赦令,于是我经常跟父亲要钱,然后跑到商店,攥着拳头伸着胳膊擎着那二分钱钢镚儿喊:“大大,大大,我买一块儿糖。”
他习惯的从黑黑的眼镜框里扒眼看看来者何人,然后接过钱,笑眯眯的摸出来一块儿糖,放我手心里。有时候攒着钱多了就奢侈一把,买一块儿软糖,那种叫“高粱饴”的软糖。黄色的纸质外包装,还有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粘在手指和嘴唇都白白的,入口即化。
有一回老头儿正在临摹字帖,我好奇的跑上前观看,探着脑袋问他:“大大,你在干什么呀?”他低着头又从宽大的眼镜框里扒眼看看我,突然举起毛笔在我额头描了一下,说:“写字儿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
我赶紧用手一抹,看到手上沾了墨汁,转身就走,也不买糖了,一直跑回家。父亲正在家里忙着,听到我委屈的哇哇大哭,不解的望着我的花脸问:“哭什么?怎么喽?”我抹一把眼泪说:“小卖店的大大给我的脸画黑了。”继续抹着眼泪又蹭上臭臭的墨汁,越发哭的凶起来。父亲笑着说,你大大逗你玩呢。
去年我偶遇大大的女儿,问我可否还认识她,我就说出她父亲的名字。他女儿很是惊诧,咦?你居然还记得俺爹的名字。
是啊,我张着嘴给她看,从小就去你家的小卖店买糖吃,满口的牙就是吃你爹卖的糖才吃坏的呀,看,一张嘴金光灿烂。然后我俩相视大笑。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大大,还有一位我最怕的大大,是村里医疗室的大夫,也叫赤脚医生。
那位大大胖胖的脑袋,戴着一副圆圆的无边眼镜儿,走起路来背着手,腆着肚子一摇一晃的,像个不倒翁。小时候要吃宝塔糖除蛔虫我倒挺痛快,恨不得多吃几颗,但要打针去他那里就极为困难了。
当年打的胳膊有好几个疤痕,美其名曰:种花。这是我最恐惧的事情。只要得知要去打预防针,我就不顾一切的出逃,然后我母亲就在后面满街抓我,追上后强行抱着我去那个小诊所。
平常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头儿那时候在我眼中变得异常狰狞可怖起来,我拼命的挣扎,踢腿撂胳膊试图逃过此劫,可惜无济于事。最后只好放弃抵抗,开始讲条件。
那时我们最喜欢装药水的小纸盒,小朋友们凑一起就比拼谁的纸盒多,于是我呼天抢地的扯着嗓子喊:“给我一个小纸盒我就打针”,然后老头儿忙不迭地的答应着:“好好,给你两个,啊,不,三个,都给你。”
紧接着唯恐我反悔,他就去做打针前的准备工作。先是拿出一小瓶儿药水儿,然后右手捏着一个扁扁的砂轮儿,绕着瓶颈划了一圈,双手较力,“啪”,就掰开了,我母亲说,别看,别看。我就紧紧闭着眼睛挤得眼皮生疼生疼。他又拿出一个针管儿,撕开包装,伸进药水儿里吸,最后听到“滋啦滋啦”的声音,我心惊肉跳忍不住睁开眼睛,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举起注射器,大拇指向上轻轻一推,一道水柱喷涌而出,然后晃着脑袋走过来了。
我又开始惊恐万分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叫。大大举着针管说:“你别再动啦哈,要是针头断里面可毁了。”吓得我紧张的打哆嗦,母亲可劲儿的按住,惨叫声中才算是“上完刑”了。
这时老头儿赶紧去里屋拿着五六个小纸盒过来,轻声细气笑眯眯的说:“别哭了,看,这么多都给你。”我哽咽着接过来,抱着战利品,不由自主一抽一抽的抽搭,舔着嘴角的眼泪,心里想着如何去炫耀,想着小伙伴儿们该多么羡慕我啊。
如今两位大大都已作古仙逝,小卖部也早就拆除,盖上一排新房子。医疗室翻新一下,被子承父业,大大的儿子开了家牙科诊所。我已不再那么爱吃糖,但是看见打针还是哆嗦,还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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