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日记

作者: 红柳_3291 | 来源:发表于2023-04-27 14:05 被阅读0次

    2015年10月7日

    景天鼾声如雷,我却无法入睡。我抽出纸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他发亮的面庞,浓黑的眉毛,粗短的胡须……特别喜欢他的胡子,手背、胳膊从上面刷过,坚硬的感觉让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从里到外麻酥酥的……我怜惜地亲亲他的嘴唇,下了床铺,拉灭了床头灯,点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打开一本日记本。

    我决定了,就在景天家住下了。虽然景天的生活也是一地鸡毛,但是我爱他,与他在一起即使不为人所容,即使见不了天日,即使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今晚,趁着女儿和厚朴睡熟,我把事先收拾好的背包带上,蹑手蹑脚从后门离开了那个家。二十几分钟后,来到了景天家门口。楼上景天房间的窗户还亮着,他应该在看书,我知道他是个喜欢读书的人。楼下西面房间还传出不知疲倦的漫骂声,那是景天的疯妻,景天说她天天如此,操着外地口音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几年里庄上的人也已习惯了她日日夜夜的骂声。

    接到我的电话,景天下楼打开了门,见我手上提着背包吓了一跳,问我打算干什么。我说我离家出走了,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景天说你疯了吗,我们是偷偷摸摸的关系。我说那我们继续偷偷摸摸,只是我要我们两人每天在一起。他还要继续唠叨,我扔下背包跳到他身上亲了他,他愣了一下随即用他粗壮的胳膊一把抱起我,急切地走向了楼梯。

    明天早晨望月不见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哭,可怜的女儿,你刚刚八岁妈妈就离开了你,妈妈对不起你!

    厚朴,离开家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你出事以后我也曾发过誓绝不离开你,可是,我的感情已被消耗殆尽,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你父母只你一个儿子,希望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孙子,这无可非议。从望月两岁时,他们就一年年地抱着希望,盯着我的肚子看,看我的肚子一直瘪着,他们先是失望,继而脸色阴沉,这两年更是屡屡指桑骂槐,说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不会下蛋?那望月是谁生的?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指责我的父母,说我的父母支持我只生一个孩子。我的父母也不分青红皂白,骂我为什么不能再生一个。你说,我该如何回答?跟你父母或是跟我父母说你不行了,已行不了夫妻之事了?

    我忍受一切指责,陪你偷偷去各地寻医问药,钱花了不少,几年过去了,可没有什么结果。每当长辈们指责我时,你总是躲在一边,或是弱弱地说上一句,我们不想再生了,一个姑娘就够了。你的退缩和懦弱,使得他们深信不疑,生不了孩子就是我的问题。你这样的男人,让我跟你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呆得下去?

    这个家唯一让我记挂的是女儿望月,好在爷爷奶奶对孙女还是非常疼爱的,相信你们会好好对待望月的。

    楼下的曲莲的骂声停止了,应该是睡着了。

    2015年10月8日

    早晨醒来,景天就睡在我旁边,我心里一激动又扑到他的怀里。我说,景天我这是做梦吧,你真在我身边?景天搂着我说,你是做梦来着,昨日梦游到了我家。窗外天色未亮,庄上家家户户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楼下曲莲又开始骂了。景天问我夜里睡得怎样,有没有被曲莲吵到。我说没有,睡得好极了,在你身边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其实夜里被曲莲吵醒过几次,她睡醒了就骂,骂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景天起了床,我也跟着起身。景天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要去上班,你反正也不能出门。我说,我可以起来做家务。景天说也罢,拜曲莲所赐,庄邻进进出出都不从我家门前过,你起来在家里活动不要紧,只是不能出门。

    景天下楼,我跟着下楼。景天在曲莲的房门口停下了,指着对面厨房说,你去用电饭锅煮粥,我去看看她。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一扭,门开了,随着曲莲的谩骂声传出来的还有一阵臭烘烘的屎尿味。我掩住了鼻子,要跟着进去,景天拦住了我叫我别管。

    我进了厨房,拿出电饭锅内胆,找到米缸挖了点米放进去,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淘了起来。水流进米中,一点点浸湿米粒,进而把所有米粒浸湿漫过,我把一只手插进米里搅拌起来。米粒摩擦着我的指尖随着锅内的水一起顺时针晃动起来,我的眼睛就湿了。景天太不容易了,曲莲疯了好几年,他这个日子怎么过的?

    电饭锅电源接通按下煮粥的模式,我在想,景天做瓦工干的是体力活,得给他做点既有营养又能抗饿的点心。对,米缸旁边是糯米粉,家中又有鸡蛋,就给他做几只糯米煎饼吧。面粉里打入两只鸡蛋,放入些盐和葱花,搅拌好。打开煤气灶,往锅里倒入菜籽油,油热了,把调好的汁液一勺一勺地挖进油锅里。不一会儿,伴随着葱花香的糯米饼就煎好了。

    走进后院,天色微明,井边放着只硕大的红色塑料盆,盆里堆着满满的衣物,景天正从井里打水倒入盆中。我上前蹲下身子,往里面倒入肥皂粉,准备来洗。景天把我拉开,说,床单很脏,你不要动手。

    看他熟练地刷着床单上和裤子上的大便,我差点吐了出来。我问,她一直这样吗?他说,也不是,时好时坏。我再问,你妈不来帮你忙吗?他说,我爸妈已经帮我照顾两个孩子了,我还能让他们再帮我照顾曲莲吗?

    景天的爸妈在老庄台上,景天和曲莲婚后在新庄台上建了楼房,生下一儿一女,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可不知为什么,曲莲在生下女儿不久后竟然精神分裂。带她去医院看过多次,反反复复,最后彻底疯了。为了不影响两个孩子,爷爷奶奶将孙子和孙女带在了他们身边。

    景天端着早饭再次打开曲莲的房门,房间里的气味好多了。曲莲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安静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见到景天盘子里的糯米饼,曲莲迅速伸手拿了一只塞进嘴里。景天把盘子放在沙发一头的垫子上,坐在她身旁用勺子喂她吃粥。

    我们俩坐在厨房的饭桌上吃早饭时,景天说,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如果想现在走你就现在走,如果不想现在走就暂时住几天然后还是回你自己的家去吧。七点不到他就出门了,上班前他还得去父母家看一眼两个孩子。

    我不走,只要跟他在一起,再大的困难我也要想办法克服。

    2015年11月3日

    曲莲又把大小便拉在了身上。

    从我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景天听了我的建议,床单下铺设了一层油布,晚上睡觉时给曲莲穿上我特制的短裤,短裤腿脚处缝上了松紧带,这样就不会弄脏整张床。在景天的帮助下,我给曲莲洗澡洗头换上干净的衣服。开始几次,我给她洗澡时她会挥舞手脚乱喊乱叫,我把她当婴儿般柔声细语地哄着,渐渐地她就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很享受的表情。

    那天,我看到景天的眼圈红了。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眼圈红。景天对曲莲也是有感情的。景天是在湖北宜昌认识曲莲的。景天跟着建筑队去宜昌做工程,曲莲是当地姑娘,给他们建筑队做小工,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男未婚女未嫁,当年年底,景天在征得曲莲父母的同意下就把曲莲带回了家完婚。结婚几年,夫妻感情和睦,却不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看着曲莲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认识了。不认识他,连自己生下的一双儿女都不认识,孩子们不愿意见到她,以有她这样一个妈为耻。她就这样疯疯傻傻没有尊严地活着。

    我对景天说,我在家反正也没事,曲莲以后就由我来照应。景天说,那真是曲莲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只是你的女儿怎么办?

    想到望月,我又心酸了。希望女儿忘了我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妈。

    景天去上班了,自从曲莲生病后他就只在附近做工。我把家中收拾了一遍,溜达到后院。后院东北角两棵水杉,高高的、直挺挺地插入天空,满树的叶子红了,特别好看。西北角两间屋子,一间是猪圈和厕所,一间是储藏室,猪圈空空的看来好久不养猪了。西南角靠近楼房的地方一棵枇杷树,树冠已经到达二楼的窗户。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二楼卧室的北窗注视着这株枇杷。已经十一月了,枇杷树不仅没有落叶,反而开了花,凑近了还能嗅到淡淡的花香。景天告诉我,枇杷是四季常青的植物,秋冬季开会,春季结果,初夏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我正在枇杷树下抬头往上看,想着明年就可以在二楼伸手摘枇杷了,后院铁门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是景天回来了吗,不可能!我迅速跑进家里,只听得铁门已被打开,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

    “造孽啊,看来又把床弄脏了!”应该是景天的妈,她看到了晾衣绳上的床单和衣服。

    我赶紧上楼。躲哪儿呢?房间?不行!万一她来房间怎么办?厕所,对,厕所最安全。走了几步,我又回到房间把我的衣服和鞋子一股脑儿地抓着,跑到对面的卫生间里,把门关起销上。

    “你这个害人精啊,要把我儿子害到什么时候啊!”老太太在曲莲叫骂的间隙大声喊道,然后笃笃笃的脚步声往楼上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吭哧吭哧的呼吸声也越来越响,老太太念道“我这双老寒腿啊”推开了房间的门。

    我吓得胸口砰砰直跳,幸亏躲到了厕所。

    “臭小子还蛮会收拾的,房间里干干净净!”老太太从房间里出来,边说边往厕所方向过来。咔嚓,咔嚓……她在开厕所的门。门怎么打不开?锁坏了吗?老太太自言自语,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然后笃笃地下楼了。

    老太太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她儿子的家啦?

    2015年12月11日

    今天下雨。

    瓦工大多是露天作业,下雨的日子不用上班。在忙完了曲莲和家务后,景天坐在书桌前开始看书,我坐在他身边织毛衣。这件毛衣是个半成品,是曲莲没有发疯前为景天织的,织到三分之一处停下了。我在柜子里看到了,就拿了出来准备把它织完。

    认识景天是在两年多前。邻居家翻建楼房,景天是其中的瓦工之一。那个夏天的中午,我从玩具厂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回到家,从水缸里打了一盆冷水,用毛巾就着擦拭了脸、脖子和胳膊,顿觉凉快了不少。洗完后我端着脸盆,照例把水泼向屋山头的巷子。巷子里留有一条浅浅的沟,可以走水。我喜欢看那水从水沟两侧洒落沟中,汇在一起汩汩地向巷子深处流去,像一条真正的小溪。可是,还没等看到水的流向,就听到啊的一声。循声望去,巷子里一个穿着白背心的男人跳了起来,手上的一本书啪地掉到了沟里,他迅速弯腰拿起那本书用力甩起来,想把粘上去的水甩掉,然后用手摸了一下书角,连说,还好还好……

    我尴尬了,问他为什么呆在巷子里。他说他是隔壁家的瓦工,现在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巷子里有过堂风比较凉快。我向他道了歉,他说不要紧,黑红的脸上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

    吃午饭时我说起了这个人,婆婆说,真不知道做个瓦工还看个什么书,家里的老婆又是个疯子!厚朴说话听起来要顺耳一点,他说,听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把他的疯子老婆照顾得还不错!婆婆又说,啥有情有义,就是个呆子!他应该把疯老婆送走,一家子都被拖死!

    实在听不得婆婆的刻薄,吃完饭我赶紧骑上车去上班了。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巷子,他还在那里,坐在水泥地面倚着墙根两眼盯着手上的书……呆子、有情有义……这两个词不断在我耳边回响,直至入了我的心。

    庄上有个风俗,谁家有大小事,庄邻方便的情况下可以帮个忙。我休息那天,就去邻居家帮忙一天。我在工地上搬搬砖头拎拎泥桶,瓦工们在脚手架上砌墙。瓦工都是大老爷们,说起春话来毫不脸红,越有女人在场他们说得越是起劲。在场帮忙的女人,数我最年轻,看他们说得越来越过分,景天阻止道,喂,咱们说话能不能文明点?其他人哄堂大笑,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啥叫文明。其中一人看看我再看看景天,道,看来景天是怜香惜玉了……有人大笑起来,有人一脸懵,不知啥叫“怜香惜玉”。

    我拎着水泥桶,走向脚手架,景天正在脚手架下抬头跟一个瓦工在交流着什么,他双手比划着,一不小心,右手挥到了我左边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全身跟通了电似的,差点摔倒。景天黑红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脖子下。

    后来的日子,我们渐渐走进了,进而开始偷偷约会。再后来,一个晚上,我摸黑溜到了景天家,那次,我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几年了,我跟厚朴在一张床上各睡一边,做了名不副实的夫妻。

    看景天一脸认真地看着一本历史书,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书?他说,书是自己的精神食粮,习惯了。我开玩笑问,我是你的什么食粮?是身体的吗?他把书放了下来,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不,我发现,我的身心都离不开你了!只是这样越来越感觉对不起你,我得想想办法。

    哎,这样的男人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2016年1月29日

    今天是春节。

    半夜十二点庄上就有人放起了鞭炮,此后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不断。曲莲是受不了这种惊吓的,因此晚上喂她吃饭时景天把两粒安眠药放在了汤里,果然曲莲一夜没有声响。我问景天,平常晚上不也可以给她吃安眠药吗?景天说,安眠药常吃就失去效果了,除夕夜给她吃主要是怕她被鞭炮声吓着伤害到自己。

    早上,帮曲莲洗好吃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当然,是旧衣服。景天本打算给我俩都买新衣服,被我制止了。这个家一家老小这么多人过活,加上曲莲经常吃药,就靠景天一人挣钱负担够重的了。我跟曲莲反正又不出去没有必要穿新衣服。

    八点多钟,景天去他父母家拜年了。十点钟不到,景天领着一双儿女回来了。景天的儿子叫远志,女儿叫宛童,这两个孩子我以前从未见过。我躲在楼上的楼梯口,偷偷看这两个孩子。景天开门,两个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远志过年后十一岁,个子不矮,快到他爸肩膀了,八岁宛童的身高也快到她爸腋窝下了。

    景天边开门边说,曲莲,孩子们给你拜年来了。两个孩子先是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后被爸爸一手一个拉了进去。没过几分钟,就听见曲莲又开始骂了起来,不一会,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出了房门,他们跟爸爸说了一声我们走了就头也不回地回奶奶家去了。

    我问景天刚刚发生了什么。景天说,孩子们喊她妈妈,她眼光不跟孩子们对视,完全不认识,一个人跑到窗口对着窗外骂人。我说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让孩子们来?景天说,我总希望她看到自己生的一双儿女能醒过来,看来我是想多了,不过,为人子女给父母拜年是应有的礼节,哪怕他们的妈妈疯了,也要让他们知道这个礼节。

    2016年1月30日

    今天夜里我哭醒了。

    景天把我摇醒,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到望月了。梦里望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喊,妈妈,你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不要我了?望月比宛童大一岁,过年九岁,我已经三个多月没看到她了。我这样离开孩子确实太自私了,我该怎么办?

    景天抱着我说,按理来说,你大可以跟你老公离婚,过正大光明的日子,这样就可以把女儿带在身边了。我说,你又离不了婚,我离婚又有什么用呢?景天叹了口气,过了会儿说,你本可以再找一个比我好得多的男人。我说,不,我只要你。

    我知道,这是个难解的死结。曲莲是精神病人,景天不可能抛下她不管。我一旦离开景天家,暴露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跟景天之间就不再可能了。

    怎么办?我想我女儿,又不想跟景天分开。

    景天说过,能解决困境的办法是必须挣到足够的钱。婚姻法规定,如果能给精神病人一个好的安排是可以诉讼离婚的。

    到哪里挣足够的钱呢?广东深圳的工资比较高,可景天没有办法离开家。

    看来我得想想办法了,不能把负担扔给景天一个人。

    2016年2月2日

    我们决定了,过两天一起去深圳。

    今夜辗转反侧到黎明时分,突然想到在玩具厂上班时曾听别人说过,现在在城里当保姆挣的钱比在家上班多多了。我对景天说我们一起去深圳吧,你去干你的老本行,我去做保姆。景天吃了一惊,说,那曲莲怎么办?我说可不可以暂时把曲莲交给她父母亲?景天说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但他开不了口:一则曲莲嫁给了自己,照顾曲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再则曲莲父母需要照看自己的孙子孙女,何况他们年纪也不小了。景天又说,曲莲父母倒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们理解我的难处,可也无可奈何。

    我说那就把曲莲送进精神疗养院吧,景天说费用太高,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说你先借钱把她送进去,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挣钱还债。景天说,望月怎么办,你不是很想她吗?

    我是想她,可我暂时还不能去看她,我要等景天离婚后才能去见她。所以,我们要尽快挣钱,不能再等了。

    2016年5月3日

    景天半躺在我的单人床上看书,我坐起来掏出长久没有写的日记本。

    今天还在五一的假期里,可是对我们这些打工人来说哪有什么假期?跟我合租一个房间的小贺今天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跟老乡出去玩了,今晚不回来。傍晚,景天坐地铁来到我这里。

    景天去了村里在深圳罗湖区的建筑队,那里有不少过去一起干活的熟人。我却不能让这些熟人见到,依然要过隐匿的生活。我在宝安区一家中介找到了一份家政工作,帮助主家做清洁服务。

    我俩一周见一次,在我租住的房间里,那个时间小贺还在工作。从罗湖区来宝安区坐地铁来回得两个多小时,景天每天的工作很累,折腾不起。为了躲避熟人我也不能去罗湖区。我也不能让小贺看到景天,否则没法解释我跟景天之间的关系。

    来深圳好几个月了,每天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往于几个家庭,根本没有时间看看这座城市。今天难得有机会,我拉着景天来到附近的西乡步行街上。深圳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越到晚间越是热闹。摩天大楼上灯光闪耀,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步行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这里谁也不认识谁,于是我们放心大胆地牵起彼此的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跟随人流徜徉在街道上。

    服饰店门口站着一个个姑娘小伙,鼓足了劲大声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亏本大甩卖,T恤最低二十元一件……景天听了停下脚步,说,进去给你买件衣服吧。我说要买给你买。景天说我一个男人家要什么好衣服,家里带来的就够了。我说我也不需要,我服务的主家有一家女主人给了我不少旧衣服。景天把我拥入怀里,用力抱了抱我,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也用力回抱了他,让他安心。我们在大排档吃了两碗凉皮,一共花了四块钱。

    今晚,小区特别安静,对面楼栋的窗户都黑了。这是个老旧小区,住户基本是老年人和租客。老人们睡觉早,年轻的租客们想来趁着假期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了。景天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他可以放心地在这里睡上一个晚上了,我也熄灯睡觉吧。

    2016年6月20日

    景天明天要离开深圳去宜昌找曲莲的父母,他已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法院说要更改曲莲的监护人,由新的监护人代为进行离婚诉讼。我说新的监护人自然是曲莲父母比较妥当,只是她的父母能否接受这一要求?景天说,曲莲父母倒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们应该能理解我的难处。

    其实今天发生了一件比较严重的事情,我没有跟景天说。景天背负的事情已经比较多了,就是跟他说也解决不了。

    今天下午,中介打电话让我到派出所一趟,说在那里等我。我心里一咯噔,派出所,为什么?我没犯事啊?从服务的主家出来,打听到派出所的位置,匆匆赶了过去。中介阿姨忧心忡忡地在派出所门口张望着,一见到我上来拉着我的手说,不要紧张,待会儿民警问话你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带着满腹的疑问走进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一位身穿制服的民警,还有一个人,我服务的其中一家的女主人——李老师。四十多岁的李老师,穿着旗袍式的连衣裙,脚踩细细的高跟鞋,画着精致的妆容,站在一边,眼睛斜视着我,满脸的蔑视。虽然李老师不是个面善之人,平时总是女主人架势十足,不时用挑剔的眼神审视着我的打扫工作,但没有像现在这样……

    你是叫那知风吗?民警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问我。我点头。

    你是李老师家的钟点工吗?我点头。

    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你在李老师家服务吗?我点头。

    李老师放在化妆盒里的一条金项链不见了,你见到了吗?我摇头。

    肯定是你偷了!李老师尖利的声音响起。她伸出右手,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狠狠指着我。我的项链放在那里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除了你,还有谁会拿?

    我的心沉了下去,太阳穴突突跳着。我说,我到你家打扫过这么多次了,我也服务了那么多家,可曾听说过我拿了哪家东西?我转头拉住中介阿姨的手,阿姨,你说,有人给你反映过我手脚不干净吗?

    阿姨摇摇头,掏出一张纸巾擦拭着我的眼泪,不要难受,事情会搞清楚的。

    你竟然护着小偷?李老师把手指向了中介阿姨,就你这样的中介,以后谁会找你们?

    ……

    民警登记了我身份证上的信息,包括家庭住址,交代我事情没有处理完之前不能离开深圳,然后让我回到了住所。

    被冤枉的感觉可真不好受!这个李老师,堂堂的人民教师呢,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

    虽然很伤心,但我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中介阿姨并没有跟李老师一样怀疑我,民警也秉持公正没有把我当做小偷。

    只是我心里有点不安起来,民警登记了我的家庭住址,万一他们要是联系厚朴怎么办呢?现在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踪迹。

    希望景天的事情办得顺利。

    2016年6月27日

    今天是个好日子,发生了两件值得高兴的事。

    第一件事情,景天来电话了,说曲莲的父母已经答应重新做回曲莲的监护人了。

    景天的这个工作做得并不容易。曲莲父母对曲莲的这种状况给景天造成的困难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她的哥嫂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认为,景天这是想甩包袱,把曲莲甩给年迈的父母,这是不道德的。曲莲已经出嫁十多年了,况且是婚后才发疯的,谁知道曲莲的发疯跟景天家里有没有关系?锦天父母拦住儿子儿媳,让他们不要昧着良心说话,这么多年景天是如何对曲莲的,他们难道不知道吗?景天跟他们一再解释,他并不想甩包袱,跟曲莲离婚后,他照样照顾曲莲,他会负责曲莲的一生的,毕竟曲莲跟他生了两个孩子,她是远志和宛童的母亲。最后,他写下一份保证书,咬破手指,在他的名字上戳下血印,总算让曲莲的哥嫂相信了。

    第二件事情,李老师向我道歉了。

    这得从李老师的家庭说起。李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在部队难得回来一次。儿子上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平时家里只有李老师一个人。按理来说,这样的家庭要请什么清洁工?据说,她请清洁工也是瞒着丈夫的。哎,只能说,这个女人够懒!

    李老师的那条项链断了,她在丈夫跟前唠叨过几次。她丈夫周一早晨走的时候偷偷把那条项链带上,他有个战友会修,想着等修好了拿回来给老婆一个惊喜。李老师发现项链不见了,一口认定是我偷了,不敢跟丈夫说这件事情,她希望她一个人能把事情解决了。怎奈我油盐不进,派出所也找不到证据。实在无计可施,她只能打电话给她丈夫,希望丈夫回来帮她一起对付我这个小偷。

    丈夫一接到电话就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家里就那么点事为啥邀请钟点工?请了钟点工就不该无端的怀疑人家是小偷!然后他赶紧请假回家,带着她来给我道歉!他说,首先是他不对,不该瞒着妻子把项链带走。其次,是他妻子不对,不该诬陷我,给我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希望能给我适当的物质补偿。

    补偿什么的我当然不会要,我通过中介跟她结清了工钱终止了合同,最后我也还给她一个蔑视的眼神,告诉她:我虽然职业不如你,但在你面前,我的人格是高尚的!

    我把事情告诉了景天,景天抱歉得狠,说是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竟然不在我身边,他越发觉得对不起我。我安慰他,这算什么事啊,咱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不已经解决了嘛。

    不过想想还是有点后怕,倘若李老师不跟她丈夫说,那事情不知道会发展到哪一步,派出所会不会真的跟厚朴联系。

    好在有惊无险,事情一步步地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祈祷,景天能顺利得离婚,我也能顺利得离婚。

    2016年10月6日

    今天景天打来了电话,事情终于办妥了,法院判决了他们离婚。景天不能来深圳了,只能在老家工作,曲莲离不开他。

    那我也得回去了。今天我干完了最后一家钟点工的工作,结清了工钱,明天早晨我将返回老家。回到老家,我只能暂时住在父母家,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父母,免不了要被父母和弟弟弟媳数落。

    明天就可以见到望月了,我已迫不及待,拨起熟悉的号码。多少次我走到公用电话亭拿起话筒,想要拨打这个号码听听望月的声音,多少次我又放下了话筒。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我可以站到女儿跟前了,光明正大地看她,抱她,亲她……只是不知道望月能不能原谅我这个妈妈,原谅我一年对她的不闻不问。

    现在晚上七点,这个点望月还没有睡觉。我手指颤抖,哆哆嗦嗦拨通了电话。

    “喂,你是哪个?”电话里传来清脆的童音,果真是我的女儿,我的望月。

    “……”眼泪顿时留出了眼眶,鼻子塞住,沉重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了过去。

    “是……妈妈吗?”我的乖女儿啊,小人精啊,母女的心果然是相通的。

    “是妈妈!”我泣不成声,“孩子,你好吗,妈妈很想你!”

    “你个死女人!你还知道自己有女儿啊?”电话被望月奶奶抢了过去,她咬牙切齿道,“既然死了就不要再来找我孙女了!你想干什么?”

    “妈,不要跟知风这么说话!”厚朴从他妈手中抢过电话,急切道,“知风,你在哪里?你知道我们找你都找疯了吗?都快一年了你去哪里?望月想死你了,我……”

    我打断了厚朴接下来的话,说:“我在深圳打工,明天回家!”

    “太好了,太好了!”厚朴激动不已,“望月,听见了吗,妈妈明天就回来了!”

    我听得出女儿开心得连蹦带跳,婆婆则在一边骂道:“你高兴什么,你这个妈把你抛弃了一年,你还高兴?有点自尊吧!”

    婆婆说得难听,我也得受着,确实是我做得不对。

    “我回来是……”我艰难地说着,“厚朴,我回来是……要跟你离婚!”

    “离婚?”厚朴不知所措,讷讷地重复了一遍。

    “你个贱货,离婚?”婆婆又抢过了电话,“离什么婚?你死在外面好了,回来干什么!你要离婚,望月就不认你这个妈,你也别想见到她!”

    婆婆啪地挂断了电话。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这是迟早的事,晚痛苦不如早痛苦。

    望月不认我这个妈?女儿是我生的,怎么可能不认我?我得快点回去见到望月,不能任由婆婆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我跟厚朴离婚,对望月肯定是又一次伤害,但孩子大了应该可以理解我。

    离婚后很想望月跟我一起生活,但还是得尊重望月的想法。望月有可能选择跟她爸爸,我也能理解。假如望月选择了跟厚朴生活,我也要经常见到望月。

    我跟景天组建新的家庭后,曲莲不能放在精神疗养院了,费用太高,还是把她接回家里照顾,我们就在家附近上班。虽然生活不易,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气力。

    把自己隐匿起来一年,终于可以重新回到熟悉的人的视野中了,心情既激动又忐忑。等待我的是一场硝烟,但我有信心战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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