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2日 星期六
作者:东明县第二初级中学 刘秋霞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影依稀似去年”,怀念一位老师,就像周树人追忆的《藤野先生》,又若魏巍回忆的蔡云芝老师。
(一)
十岁那年,我升入了三年级。教我语文的老师是“右派”。
我的语文老师,有40多岁,身体微胖,皮肤很白。夏天,他总喜欢穿一件洁白的的确良衬衫,在物质匮乏的70年代,那雪白的衬衫成了我们农村小学最耀眼的一道风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别人私下里对他的称呼是“右派分子”或“李右派”,我则喊他李老师。
当时,我并不明白“右派”的含义,听班里稍长的同学(有的农村孩子上学晚,三年级里有十三四岁或十四五岁的)私底下议论说“他是犯了错,下到农村劳动改造的”。或许是因为李老师有文化的缘故,他被安置在农村小学教书。李老师就住在学校,我们学校的老师除李老师外都是本村的,所以,住校的只有李老师一人。
李老师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他讲课不像别的老师一样,上来就是划段落写段意。他会领着我们赏析优美的句子,有时候也会给我们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李老师有一双最温情的眼睛,从他的目光里,我能感受到温暖与关爱,所以我很喜欢上语文课。
三年级开始有了作文课,别的学生都不知道怎么写作文,而我,则会根据所学仿写优美的句子,同时还会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表达出来,所以李老师就会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谁知,读的次数多了,竟招来了同学的嫉妒,他们嘲笑我说:“那个右派,该不会是想认你做他干女儿吧?”我听了自然吓得要死,虽然我特别喜欢李老师的语文课,但受别人的影响,我觉得“右派”肯定不好,否则怎会下乡改造?年幼的我虽然渴望获得新知,但我更排斥与“右派”的任何瓜葛。
没想到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作文本发下来了,我翻开本子,一行红色的字体映入眼帘:“写的真好,好闺女,继续努力吧!”我一下子呆住了,意想不到的称呼成了同学们嘲笑我的依据,有同学抢走了我的作文本,一个男生跳到讲桌上,面向全体同学大声重复着“好闺女,好闺女,哈哈哈……”
泪水夺眶而出,我抢过作文本,把那有红色批语的一页撕得粉碎。
我至今记忧犹新:那天的语文课学的是《一定要争气》,讲的是童第周的故事。李老师手拿课本,在教室里来回走着领读课文,他很投入,不仅抑扬顿挫,而且感情充沛。因为课前就有同学“帮助”我说“如果想与右派撇清关系,就往他白衬衫上甩钢笔墨水”。虽然我不明白甩笔水与撇清关系是什么逻辑,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同学们会进一步地嘲笑我。
李老师刚从我身边走过去,过道另一边的一个男生便拿着脱帽的钢笔,朝李老师后背上猛甩了一下,于是,一道蓝色的墨水痕迹便清晰地印在了那雪白的衬衫上。他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我拿起笔,手发抖了。我喜欢李老师,喜欢上他的语文课,我下不了手。
同学们齐读的声音特别的响亮、刺耳:“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从未有过的铿锵有力。显然,他们不是在为童第周的刻苦勤学喝彩,他们是读给我听的。李老师读得很投入,完全没有察觉教室里的异样,他甚至被同学们整齐而响亮的诵读声感动了。
李老师再次走了过来,他的白衬衫上已经有好多道墨痕了。我的同位急了,她抓住我握着钢笔的手,对着李老师的后背狠狠地甩了一下……
那一节课,老师后来又讲了什么内容,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好闺女,好闺女,哈哈哈”的刺耳的嘲笑声,一会儿是那醒目的雪白衬衫上的墨痕……
李老师发现了我的异样,赶紧走过来,伸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周围又传来了一阵哄笑,甚至有同学朝我挤眼睛、吐舌头。我不知哪来的火气,一下子推开老师的手:“不要你管!”
我不知道李老师发现自己白衬衫上的墨痕后会作何感想,我不知道李老师是否知道那众多的墨痕里也有从我的笔尖里喷射的一条。我只知道那次墨痕事件后,我不自觉地疏远了老师,而李老师,也仿佛开始和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不知怎的,我心里并不痛快!
(二)
大约一个月后,有次下午放学了,我与几个同学一起在学校玩跳竹竿。竹竿一头插到墙上的小洞里(为了跳竹竿,我们把土墙凿了好多高低不等的小洞),另一头则被握在一个同学的手心里。
那次,我不知哪来的神力,竹竿逐级加高,我每次都是一跳就过。周围的同学喝彩起来,我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在又一次升高一洞时,我没有跳过去,因竹竿被控制得牢牢的,我的双脚被竹竿勾住,而我的上身,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耳边传来了杂乱的尖叫声,接下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同学们吓坏了,以为我会摔死。他们只好去找放学后学校里唯一的老师——李老师了。当然,这是我清醒过来后留下来陪我的同学告诉我的。
我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狼狈,有同学说我脸色苍白。我勉强站起来,感觉头还是很晕,胸部也很疼痛。我提起地上的书包,轻一脚重一脚地向家里跑去,我不想让李老师看到我的样子。
有一个同学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李老师跟着你呢。”我的泪溢满了眼眶,但我仍然不作声、不回头,我怕同学们看我的笑话,我更怕看到李老师那担忧的眼神。我噙着泪朝家跑去。父母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我到家后便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我家的西墙上有一个洞口,平时同学喊我上学时都是扒在洞口。进房门时我习惯性地扭头朝洞口望了一眼,竟然看到了那双最熟悉的眼睛!
我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
(三)
没多久,李老师平反了,他的农村改造生活结束了。
他返城的那一天,好多老师与同学都去送他,唯独我一人坐在教室里不肯出来。
我望着黑板,黑板上还有老师的板书。我仿佛又听到了老师的读书声。
“妮,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知什么时候。李老师竟然走进了教室,他在对我说话。
这次,同学们没有嘲笑这最亲昵的称呼,相反,他们有的不知所措地双手扯着衣角,有的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站起来,张嘴想说一句道别的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老师,快点上车,县里的人催呢!”校长在外面喊了一声。
我跑出教室,却看到那印有蓝色墨痕的白衬衫,离我越来越远……
(四)
不知道冥冥中是否受到了李老师的影响,步入社会的我也承担了教书育人的角色。每每面对学生,我总能忆起李老师的教学艺术,想起他对学生那润物细无声的关爱来。我时刻要求自己要像李老师那样全身心地热爱教育,做一个热爱学生的好老师。
我对小学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三年级。
那一年,我十岁,我的语文老师是“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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