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彩票店人头攒动,老板眼镜子正埋头打彩票,忽然街上传来急刹车声,惊得大伙探头向外看,却见二炮从车上跳下来,嘭一声锁了门,就朝店里跑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从人隙中挤到彩票机前,递给眼镜子一个纸条,眼镜子手眼并用,咔嚓咔嚓打出票,便把票和纸条递回来。二炮校对确认,便从口袋摸出几张钱递过去,有红有绿,显见事先准备好了,眼镜子略作点视,说声正好,顺手塞进了抽屉。
一
二炮是店里的老客,如往常一般,买到彩票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和熟人厮混一番,相熟的朋友一边让座,一边打趣他怕是得了美号,肯定要中大奖,可要请客。二炮满脸堆笑,口里应承着,心里美滋滋地,真是好兆头啊。
好兆头还要从昨夜说起。昨天收车晚,二炮回到租住的民房,草草盥洗便躺下了,在手机上查询当日大乐透开奖号码,结果一百多元买的彩票分毫未中,心中懊恼着昏昏睡去。不觉置身蓝天绿地间,春光正好,柳风和煦,眼前一座小山,山脚溪流淙淙,方待游尚,身后转过一位高大老者,发须皆白,精神矍铄。二炮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亡故数年的先父,不由心头悲恸,欲待问安,却见老人微微一笑,仰头望天,抬起右手,以食指朝天,缓慢画圆。二炮颇费解,想问个究竟却忽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摸过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而全无睡意,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许多往事却浮上心头。
二炮的家乡以出产苹果闻名,他出生在文革晚期,前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是造反起家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管本村,在千余人的乡村,乃至整个公社都是厉害人物,二炮蒙受父荫,事事优人一等。文革结束了,他父亲还当村书记,而且一当就是十多年,二炮因此备受抬爱,村小老师宠着,同学捧着,甚至作业、考试都有人代劳,就这样安然混到了初中毕业。他父亲虽然是干部,但对孩子的教育并不上心,反倒期望儿子如他一般能打能闯。
二炮的父亲生于民国,家贫上不起学堂,变天之后,上过几天识字班,在学会了画自己的名字后,再无兴趣读书识字。他曾私下说读书比种地难心,一看书脑仁就疼。关于他不识字的笑话,乡里很是流传着几则,据说他某次上县里开完会,返程乘火车,从包里翻出一份报纸,两手撑起,认真读了起来。未料对面的人一直吃吃发笑,他忍无可忍,眼神越过报纸上缘,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对座是个好事的青年,工人装束,并不畏惧,反倒大声说你把报纸拿倒了,不识字装什么蒜?周围看热闹的一阵哗笑,却见二炮的父亲面不改色,不慌不张的说我这是专给你看。众人注目一看,报纸对着青年的一面是横折上来的半幅,字果然是正的,不由暗暗佩服二炮父亲的机敏。二炮的父亲凭着这份机敏,在革命工作中如鱼得水,所以他并不看重读书。
初中毕业的二炮没有考上高中,高中在二炮的父亲权力辐射之外,于是二炮回家做了农民。这时候神州大地已经卷起了打工潮,很多农村青少年奔赴城市,在考学、当兵之外,开启了农民不作农民的第三条路:打工。看着同伴一个个出走,二炮的失落感愈加严重。父亲虽然老迈,村级政权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日渐式微,但是积久的威严还在村子上空游荡,并未立刻散去,至于在家里,这种强势几乎浸透了每一个物件,每一寸土地。二炮有自己的想法,也酝酿了许久,想找机会给父亲说说。一天父亲蹴在檐下抽烟,看着心情不错,二炮便凑过去,从村里的趣闻开始,转弯抹角提到村子的黑蛋在广东做工,这几天回家来,穿着西装说着官家腔,荣耀的很。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被父亲扫来的眼神噎住喉,满脸的兴奋如被了冰霜,僵作一处。父亲狠狠的咂了口烟锅,烟气弥漫,模糊了面目,他抬头望着天,像是自言自语,说打工就是受资本家剥削,难道这天要变了?言罢起身回屋里去了。
此后,二炮收敛了浮躁,安心务农,父亲也给他置办了一台拖拉机作运输,他起早贪黑赚了些钱,卖掉拖拉机,学了驾照,又买了一辆卡车。眼见得日子逐渐红火,并不次于出外打工的人家,二炮也到了适婚年龄,四乡的媒婆主动上门,挑来捡去,家里相中了邻村的女子。这个女子长的水灵,人也勤快,二炮之前见过,心里很中意。于是两家见面定亲,说好翻过年正月把事办了,说这话的时候麦子正在扬花,屋檐前的新雀恰叫的欢,田野一水雾蒙蒙的绿色,令人说不出的舒坦。
订婚之后的二炮陡然感觉幸福近在咫尺,非但能看见,似乎还能摸到,心劲高涨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运输干的更加风风火火。转眼就到年底,一天傍晚,媒婆低眉順目捱者门角踅摸进来,家里人赶快让座,她却扭扭捏捏的推迟,一脸的尴尬,半晌才开了口,说的啰里啰嗦,但是来意表达的很清楚,二炮的亲事黄了。原来女方订婚之后就去省城打工了,到饭店作服务员;有个老板常来用餐,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女子就跟老板走了。媒婆说女方父母急火攻心,都躺在炕上,觉得对不住二炮一家,也没脸见人,彩礼全退,请二炮再找个好女子。
二炮闻言火气上窜,嚷道这是日踏人哩,抄起铁锨就向外奔,哥哥见状,一个箭步把他拦腰抱住;二炮还挣扎着往外走,身后传来父亲的一声咳嗽,把他定在了原地,铁锨也脱手落地。媒婆见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放在桌上,转身溜了。
自此之后,二炮的运输开始平平淡淡,而这个行业的竞争愈加激烈,过路费又节节攀升,眼见无甚盈余。二炮的父亲愈加苍老,像经霜的柿子,日渐皱皱巴巴,显然经受了不小的打击,昔日的威势已荡然无存。
一年后,在满街“我们跨入新时代”的歌声里,二炮自作主张,卖掉了卡车,回家对父亲说他想去城市闯闯,父亲竟然没有异议,着实令人惊讶,反而分出一半卖车钱,交给二炮作盘缠。
二炮心里有个结,他想去省城混出模样,甚至设想发达之后,一定要访到那女子,用成捆的钱把她砸晕。然而城市对这个乡村青年是冷酷地,甚至可以说是残酷无情。没有学历只会开车的二炮,在城市的发展并不如意,干过小工,当过保安,作个小包工头,均无出色发展,春去秋来,五六年之后,只长了年龄,其它并无进步。最后还是回到老本行,用多年积蓄作押金,从车行租了辆出租车。而这期间,最关心他的双亲先后谢世。他逐渐与家乡疏离,如飘在城市的尘埃,每日里奔波在城市的大家小巷,不会有人关心你从哪里来,要往那里去。
这些年也有人给二炮介绍过几个对象,但是相处都不久,原因是她们务实,谈婚论嫁要有房子,二炮有点积蓄,但是不够买房子,一听人家提房子,心理就犯怯,一犯怯就提不起神,就会想起当年的那位女子。对方看到二炮发蔫,敷衍几句扭头就走了,高跟鞋踩着水泥地,梆梆作响,二炮却感觉心头隐隐作痛。
随着年龄渐长,城市的房价也一节节攀升,二炮的婚姻愈加难以拾掇,要知道彩礼和房价齐飞,早先的心结已被岁月消磨,在城市安家成了他最大的梦想。
在一个黄叶飘满大街的日子,开着出租车的二炮从收音机里听到双色球开奖公告,并且知悉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街巷,有一位普通的打工者,在被爱人抛弃之后,极度失落,用口袋仅剩的两元钱买了一张彩票,竟然一夜暴富,从此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这则消息如一只利爪,死死揪住了二炮的脑筋,脑筋被撕扯成一只硕大透明的气球,气球里分明有个二炮,西装革履,戴着面具,肩上扛着满满一大袋子钱。从此他迷上了彩票,几乎每期不落,但是从未中过像样的奖,而积蓄日渐空耗,至今开着出租车,住着租来的民房。
想到彩票,二炮打了个激灵,难道父亲是来指点迷津?彩票圈里经常流行传奇故事,譬如谁在梦里预见了开奖号码,谁去寺庙抽签谋中了大奖;彩票报上也刊登过类似的故事。二炮反复回想梦境,父亲手指蓝天,伸出食指,莫非今天的双色球蓝号是1?那么指头画圆又是什么意思呢?莫非蓝号是10?眼前的山、水又代表什么意思呢?梦醒的时候恰好三点,又代表什么意思呢?他翻来覆去琢磨到天亮,开着车又开始琢磨,直到下午才定了稿,买个九加二的复式,一算需花费336元,心里有些不舍,转念想到暴富,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决意不再变更,进店就卖,于是出现开篇那一幕。
二
二炮进来的时候,半仙已坐了一个时辰。半仙不是算命术士,他是附近一家事业单位的职工,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资历老无官职,只混得一份清闲,工资照领而不必坐班,也是店里的老客。半仙行事神秘,专攻3D彩票,且屡有暂获,而他所拟定的号码向来秘而不宣,极少与人分享,也不参与闲聊,与众人并不熟络。
彩票店老板眼镜子一次失了言,说半仙虽然是3D高手,总归还是输多赢少。众人仔细回味,发现真是这么回事儿,这些年半仙的衣者愈发陈旧,所抽的香烟档次渐低,惟独常携的书包越来越鼓。书包里装的不是钱,而是半仙研究彩票的资料及手稿。
眼镜子见证了半仙变化的详细过程。起初,半仙偶尔买一两注彩票,选号极随意,屡试不中,似乎发了恨,每日背个小包来店里,坐定后,从包里掏出概率论、计算器、稿纸,写写画画几个时辰,然而效果并不如意。后来他放弃了数理分析,效仿一些老客,坐在彩票图表前冥想,亦无起色。
应用科学手段和直觉预测彩票失败后,半仙非常苦闷,他渴望另辟蹊径。一日闲逛到五泉山,却被路边的算命术士迎住,巧舌如簧,便勾出了半仙的心事。经过全面深入的交流后,算命术士口里念念有词,一番掐掐算算,给半仙开出了方子。术士说半仙五行属木,而水生木,在水边求财为宜,而且要西向坐。半仙闻言大受启发,对术士千恩万谢,转身就奔黄河边。从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半仙都要去黄河边预测彩票,为了精确方位,还专门买了个罗盘。
很不幸,经过长期实践之后,半仙发现这个方法并无显效。于是,他专意采访到一位长胡子的术士,老汉恰恰算算之后,非常肯定地说半仙是火命,木生火,宜坐南向木而求财。坐南向木必坐黄河边要多快好省,半仙说桌椅皆木质,随处都可以预测,老汉甩过一个眼神断然否决了半仙的自作聪明,而后深沉的说生财需活木。半仙又是一番千恩万谢,酬金当然少不了,出尘高人口不言钱,客人随心即可,当然随心也不敢太寡淡。
半仙是个勇于实践的人,人们经常看见他面树呆立,或在单位,或在院落,或在街巷。经过一丝不苟的认真实践后,半仙的彩票事业依然如故,还是输多赢少。不过半仙还有额外的收获,譬如每日跑黄河边,减肥效果显著;识别树木的能力暴涨,只看树皮就可以说出树名;最大的进步源自罗盘,他稔熟星宿、五行、天干地支,八卦、六十四卦的对应关系。
半仙开始研究命理、周易、天文星象,不仅买了很多书,还借助网络辅导学习。经过长期的专研,半仙日渐像个半仙,也乐于熟人呼其半仙。他自创一套复杂而神秘的预测体系,结合岁星、历法,应用占卜,捕捉财神的去向,参照命理计算财神降福的时辰,当然,具体方法旁人不得而知,圈里人选号的方法属于隐私。具体而言,半仙再不向树,更不去河边,只在彩票店选号,不过每次过来的时间不尽相同。至于效果,眼镜子还是那话,输多赢少。
三
处长走进来的时候,喧哗声为之一顿,店老板眼镜子赶忙站起来招呼,这人有股子官气,也确实在省里某部门作事,至于是不是真处长,没有人说的清,毋庸置疑,他是彩票客里的豪客,买彩票出手很阔绰,动辄两三千。传说处长中过数百万的大奖,至于奖金的用途,又有几种版本。一种说法是他买房子买车投资股市,身价倍增;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原本借了很多钱买彩票,奖金还债之后所剩无几。许多彩票客听说他的故事后,感觉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买彩票更加踊跃;有些人则暗自嗟叹,为处长惋惜,以为人心不足,何不见好就收。当然,中过大奖的人在彩民眼里差不多就是英雄就是传奇,这才是处长引人瞩目的根本原因。
处长买彩票并不固定一处,进门也不与人寒暄,自顾自盯着彩票图表看,盘算停当,径直买票,或现金或记账,而后转身走人,常常惊的新彩民瞠目结舌,非得目送他走远,方才回过神来。二炮经常见处长,也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轶事,但是从未交流过。
关于处长的大奖,二炮听到的是另一个说法。处长确实中了几百万的大奖,也还过债,也置办了房,还剩余大半,当他准备金盆洗手的时候,一个绰号“小福建”的彩票店主找上了门,他们原本熟悉。小福建对他极力鼓吹团队打彩,从统计学讲到第六感觉,从概率论说到八卦周易,并罗列一次次战斗案例,最后痛心疾首的总结出没有暴富的原因是没有集团作战。处长听的头冒虚汗,渴望意外之福的欲望犹如发芽的种子,真迅速的长高长大,并生发出许多别的欲望。静水被搅混,处长作了小福建的股东,注资百多万。小福建集资打彩票,彩民们认为他很牛,牛人最后从高楼一跃,留下一堆伤心欲绝的股东。
前股东之一处长,义无反顾重返战场,以更大的魄力追逐梦想的财富。细心的人发现,处长下单的时候,脸色潮红,双手微微颤抖,额头沁汗。
四
门就是用来走人的,又进来一位老客,座中有人快乐的喊道牧师你好。牧师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人,周身上下纤尘不染,仔细观察,确发现他的眼神很散乱。
牧师并不理会,径直走到吧台,撇出两块钱,说打个随便,旁边有人嚷道又是随便,什么时候打个不随便嘛,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这时牧师已经收好彩票,缓缓转过身来,憔悴的脸涨的通红,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与魔鬼作交易的人呐,枷锁已经紧紧套在项上,犹然不自觉,难道我没有说过吗?我每日里买两元彩票,不过是敷衍纠缠我的小鬼而已,小鬼诱惑我投彩票,魔鬼才会分给他一点提成,以便维持生活。当然,小鬼也是被魔鬼胁迫,难道你们是瞎子,看不见小鬼骑在我肩头吗?
众人又一阵哄笑,有人揶揄道你捉下来让我们看看吗。牧师闻言愈加气愤,大声吼叫道你们每个人肩上都骑着一只小鬼,我看得明明白白,小鬼越肥,你输的越多。他认真的巡视全场,像是寻找什么,人们不再哄笑,都好奇的望着他。只见他伸手一指处长,嚷道这只小鬼最肥大,转身又指着半仙说你的小鬼也很肥。二炮瞧见牧师要指自己,急忙从人空隙里逃了。
牧师点空的指头僵在了半空,怔怔的望着二炮的背影,发出幽幽的几声叹息,安静下来。座中众人神情尴尬,再无人取笑牧师,有的人装作掸尘,重重的拍打几下肩膀。牧师整理了一下衣服,挺这胸走了。眼镜子见状,望着牧师的背影,非常不屑的嘀咕道神经病。
牧师确实有些神经质,万事爱较真,单线思维,惹恼了单位领导,弄烦了办公室同事,处处受排挤,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性情愈加孤僻,连妻子都弃他而去。备受挫折的牧师投身宗教怀抱,精研经文,节假日热心布道,获得牧师美誉。然而宗教并不能解脱人到中年的寂寞,一根筋的牧师也被经济大潮涤荡的非常务实。鬼使神差,他迷上了彩票,渴望有神迹发生,以拯救他的余生,令他一夜暴富。然而,他并未如意,突然有一天,他收敛了以往对彩票的狂热,开始每天只买两元的彩票,并且时常宣称这是小鬼替魔鬼征收的“智商税。”
五
黄昏的彩票店又开始热闹起来,彩民们正兴奋的谈论着反腐打虎,不无猥亵猥亵得交流着大老虎的种种艳事传闻。有人突然问最近咋没见二炮?的确很奇怪,好久不见他了。眼镜子冷冷得说人殁了,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并未停息,而几位老客吃惊的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眼镜子接着说他原本也不知道,前几天警察找上门,拿出几张照片,问他认识不?他定睛一看,也是吃了一惊。只见照片上的二炮正平躺在床上,双手捧着一张彩票,满脸笑容。警察说房东报案,法医鉴定死因不明;彩票是从你这里买的,你要协助调查。眼镜子说照片里有一张拍的是那张彩票,他迅速对照了一下历史开奖号码,发现没有中任何奖。众人闻言,好一阵唏嘘,彩票店像旋下黑洞的孤岛,不闻平常的喧嚣,唯独彩票机的键盘还在噼啪作响。
这时,门里又拥进几位青年人,凑在彩票图表前,大声讨论着号码,他们的眼神里迸发着迫切的热望······
暗夜如漆,寒风凄凄,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如飞絮,似残英,片片落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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