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依灵遇见他是在终结前的第三天。

一切就要结束，兵荒马乱，她辞了职，带着父母四处旅行，倒数第三天，小小的车子从青海开进了沙漠。

依灵那时候正在驾驶，父亲在副驾上打鼾，母亲开着窗贪婪地将最后的景色据为己有，正是那个时候，海市蜃楼般地，他出现了。

白衣服，黑色的短发，面庞清秀耐看，只是与周遭对比太过鲜明。依灵的车子吃了一惊，父亲揉揉眼睛咂着嘴坐起来，母亲把视线从窗外移开。

“怎么了依灵？”

“居然有人……老爸老妈，你们能看见吗？还是说那就是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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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少年确实是存在的。同样是见证终结的一员，他腼腆地搭上了依灵的车，闲聊一会儿后又坐上副驾驶，充当起依灵一行的向导来。

“（107，23）。向着那里开就好了，那边有一片很漂亮的绿洲，在沙漠里，那是令人感动的漂亮。”

“好……对了，你会开车吗？”

“我因为身体的关系……不会呢。”

少年叫初。虽然看起来只是清秀，其实却患有重病。看镜子的时候依灵偷偷看他：突兀地出现在沙漠里，真是个奇特的人……不过在终结之前终于能够不顾一切地外出，初也是个可怜人呐。

游人渺小，前路漫长。

无可避免地，依灵和初谈起了关于终结的事情。终结就是一切结束吗？终结真的会来到吗？终结的时候大家会很痛苦吗？

初只是笑，腼腆地笑。这个腼腆的少年有种奇妙的让依灵安心的能力，依灵叽叽喳喳说着，渐渐地就不说了。

“啊，突然有一个陌生人可以倾诉，感觉真是奇妙。

“初你真是个神奇的人，这么和你说着，感觉心里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后座地父母相视慨然，女儿竟然是在终结来临之前，遇上了有可能相伴一生的人。

夜晚的一家人照例在车上度过，这会还加上了初。目的地不算近，大概还要一天车程。

终结前的第三天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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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晨，四人一道看了终结前的奇景。一切朦朦胧胧就好像要消失，但又逐渐排列、恢复。沙子稍微有一点错乱也没关系，但看着自己的衣服变得一团糟，感觉确实怪异。这是最近大家都习惯了的场景。稍做洗漱，汽车继续前进。

倒数第二天是悲伤的。

一路沉默，太阳升至最高点的时候依灵终于开口：“为什么要有终结呢？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自己的父母……我不明白……”

是脆弱的翅膀无意识的颤抖。

依灵没有指望过收到回应，但身边的少年却低下了头。仿佛经过很长时间的挣扎，最后初望向窗外：“那个……因为出了错误，数据量过大……”

尽是些依灵一家听不懂的话。沉默妄图掩饰无知，最后初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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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是一个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谜。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得了重病，生活空间只有无菌室；按照他的说法，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外出，这样和人正常交流。

但是既然是终结，有各种奇迹也是正常的吧？依灵毫无怀疑地接受了满身漏洞的初，即使是她的父母，也没有对初提出过异议。是啊，世界就要终结了。

午饭过后依灵单独找到初：“如果知道终结的原因，那么能不能停止终结呢？”

“……对不起，我做不到……”

“那么其他人呢？”

“我……因为病的缘故，熟悉的只有医生护士和家里人……”

看着依灵眼睛里熠熠闪光的希望，初突然觉得很难受。他转过视线不看她，不看那点火光变得潮湿，然后熄灭。依灵又问：“那么，终结之后，是什么呢？”

这也是初常常思考的问题。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快死了，或许是三个月，或许是一周。他无可抑制地悲伤起来——终结之后是什么呢？是啊，人死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维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到世上走一遭呢？

“终结之后……一切会重新开始。新的人出现，大家渐渐开辟出一片天地，然后生活，繁衍……直到无穷，或者终结再次来临。”初的声音很小，依灵却听得很清楚。她还想追问什么，但是初看起来那么痛苦，他最终说了一声“抱歉”就向依灵身后跑去，那道长长的影子拐了个角，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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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躲过最炎热的日头，初依然没有出现。带着说不清的某种怅然，依灵一家再度出发了。

第二天悄然转变成最后一天，依灵夜里做了个梦，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清晰、最深刻的一个梦。

梦里的初微笑着，头发被剃得短短的，穿着蓝白相间的衣服，样子依旧清秀而温柔。他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对依灵说：“如果世界终结之后，你们一家有机会留下自己的记忆，你会怎么做？”

依灵想啊，想。最终她想到了答案，拼命拼命张嘴，可是初越来越远，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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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无奇的最后一日。

更换汽油的时候父亲告诉大家食物提前吃完了，依灵突然想起和他们旅行的那几日没看见过初进食。

沙漠是压抑的，路是压抑的，但按着初给的路径，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那片绿洲。

恋爱般的湖水，印着金色的红色的夕阳，绿色的生命在一片天光中摇晃，偶有鸣禽停留，带着夕阳一般的啼声。此时此刻，依灵一行脱离了人世，竟成为幻象本身。

拉开车门的时候初正笑莹莹地站在湖边。风撩起他身后的树叶，白色的衬衫让他看起来微微失真。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依灵的母亲这么问。

“我们又见面啦。”初坦率到看着一家三口，有点腼腆地回应。

“算了，一起迎接终结吧。”

“嗯。但是……依灵，你来一下。”

亚当和夏娃走向伊甸园里最僻静的角落。恋爱的预感让依灵脸颊发烫，而初只是看着他，略带忧伤，平静地讲述。

“你想好了吗？你想要记住，然后在终结后带着记忆重新开始吗？”

“嗯。如果终结不是一切的结束的话……我想看看。”

“但是在重启之后，一切都会是随机的……你可能成为花，可能成为云，也可能就只是一团冗余。”

“那我的父母呢？那你呢？”

“他们也是一样的。”初顿了顿，“而我，我会永远地消失。”

“我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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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到来之前，依灵说出了最后的决定。海市蜃楼一样的少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对话。

而后，终结来临。依灵牵着自己的父母，一和零，看着世界逐渐崩溃，语言也渐渐坍塌。

在纷飞的数据之中，依灵用尽全力对父母说出了我爱你，然后在感情被分解殆尽之前，她再次看见了那个幻影的少年。

“即使还剩一天，也要好好活下去呀！”

一切清零重启。这是曾名为依灵的少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万物生长，繁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