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灯前,静静地读沈从文所作的《三三》,宁静的,悠然的,隐秘而细微的感情轻轻地扣着心弦。我对于湘西的水边农家生活不了解,却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缓缓淌过的寻常日子,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也没有华丽繁飾的语言,他就是在平平常常地写乡下人的点滴,有典型的故事,也有悠悠然的大段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人,总是在这种单调的寂寞里过去。这让我不禁想到了我的那个小乡村,偏僻宁静,甚至带着原始大自然的苍青与荒原,在之前的十多年里,我大多数的时间也就是在那样单纯的寂寞里生活,突然,心里生出一种幸福。
还记得叛逆期的某段期间,对于我生长的那个小山村生出了满心的嫌弃和抱怨,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卑,当时的心情我已不能完全忆起,但也清楚地知道那段时间的状态一定是非常低迷与抑郁的,甚至有些焦躁。一个人,不能爱自己的家乡,是极其可悲的。忘记来处的人,他的灵魂一生都在漂泊。幸好,我慢慢长大之后消除了对于家乡的误解,其实我懂,是因为我心底深处毕竟一直爱着她,只是以前胆小自卑不敢表现出来而选择了逃避和反方向的厌恶来掩饰,现在心里豁然贯通了很多,敢于光明正大地表达出心里的想法了。她落后、闭塞,甚至显得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没有WiFi,没有高速路,没有健全的设施和城市的GDP,但是,她永远宁静安然,不疾不徐,慈祥美丽,是我外出后归家的港湾和依靠的怀抱,是我忙碌疲惫后可以安心放松休憩、无拘无束、无忧无愁地自在生活的桃源。纯净丰富的大自然给了我童年的乐趣,也赋予了我对于自然的眷恋之心、敬畏之心和亲近之情,我可以时时从自然万物中获得慰藉和快乐,这将是我一生不枯不竭的甘泉,也是这样的家乡,浸润了我的心灵和情志,善良的、真诚的、纯洁的、正直的、温柔的、乐观的……这些一个个,都是从最开始可以懂事的时候从淳朴的家乡里学得的,我很庆幸能在这片土地上慢慢长大,然后成为这样的我。
读到《三三》篇幅的三分之一时,突然想起以前外婆也叫我三三,就是这个三三。真是好听。可是,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的心抽了一下,顿下来想一想,倏忽之间,外婆已经去世十年了,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也已经难以想起我与外婆相处的点滴,比如她什么时候为我买了糖,又或是为我买了新衣、塞了压岁钱,但印象中外婆始终应该是比较疼爱我的,因为当时每次和妈妈一起去外婆家都会很高兴,那种全然欣喜的心情,现在不论去哪里走人户都不再有了。外婆去世之前,生了好多病,很痛苦,全身浮肿,到后来已经是难以行走,尤其喜欢吃卤鸭子,连骨头都舍不得丢掉。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其实不怎么懂,还觉得一群人一起走人户很热闹,放着鞭炮,吃一大桌菜也新奇有意思。在去的路上奶奶问我难过吗?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恐怕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要难过。丧礼上,爸爸让我去外婆的灵柩前给她磕头,我以前没有磕过头,记得电视里好像是要磕三下,还要作揖,但是怕弄错了,还怯生生地问爸爸该怎么磕头,爸爸看着我似乎没有回答,可能他觉得我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是能够凭本能做到的吧。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的时候,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想到我的外婆就睡在里面,她就一直这样睡在里面不会再醒来了,意思是,我没有外婆了,蓦然地,本能地,心里像被击打一样的闷闷的难受,鼻子很酸,眼泪唰地冒了出来。磕完三个头,我不敢再看外婆的棺材,直直地转身低着头走开了,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水,因为那悲伤的眼泪是为外婆流的。
外婆去世后的几年里,每年初二,都会和妈妈一起为外婆上坟挂纸,烧一点纸钱,点上三支香两只烛,闭上眼恭敬地拜上三拜,还要在心里默默跟外婆说:“外婆,您在那边要一切都好哈,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保佑我学习进步。”她的坟,在接近山顶的一片树林子里,要爬半个小时的山,走过长长的窄窄的崎岖的山路才能到达,但那时并不觉得累。今年,妈妈让我和她一起去为外婆上坟,我没有去,很干脆地拒绝,可能是我觉得路程好远、小路又难走、那样的山林不想去钻了,可能是我已经三四年没去了,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觉得去不去已无妨。
现在,周围很安静,我回忆着外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或许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毋庸置疑,她于我而言是何其重要,在我为数不多的至亲里面,外婆是疼我爱我的一个,斯人已已,她走了十年了,但十年之前我在她的膝前嬉戏,她亲亲地喊我三三,我从外婆那里得到了一个小孩子向往的爱与善,而现在,我该怎样缅怀她、记得她?说要回报早就为时已晚,但我就让她慢慢地从我的以往中销声匿迹以至于毫无可寻之处吗?万一哪一天,我又突然想起了我的外婆,却发现我已无事可忆、无感可慨、无情可诉,应该是一种彻骨的悲哀吧!
我们现在提倡活在当下,而且要别回头向前看,可淡忘前人、淡忘以前的自己,我会完整吗?在这趟旅途中,如果看了的风景转头就忘,遇到过的人一分别就不相闻不相忆,经历过的大小事过了就算完,走了再多的路也是徒劳,没有过去就无法看清将来,没有积淀与蕴藉的活是单薄的贫瘠的,风一吹就破。还是,忘记过去的人,他的灵魂一生都在漂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