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卜湖南人,床铺跟我隔堵墙。大学以前我俩没学过编程,用他的话说,俺们小地方,网吧都没有,小姐都比电脑多。我俩在软院捉襟见肘,面对一本砖头厚的英文书自暴自弃。自暴自弃的方法很多,我俩没钱,只能逛大街去。好在魔都够大,摊开一张地图,上面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有一些听过,比如外滩南京路,大部分陌生,好像一个新世界。老卜喜欢茂名路,茂在他名字里。我喜欢巨鹿路,总感觉那里有只巨大的鹿等着我。老卜买来几枚图章,小孩子玩的那种,我们在地图里贴上兔子表示去过,贴上萝卜表示会去,看着那一根根萝卜被兔子吃掉。
老卜离了辣椒不能活,揣一瓶辣酱走天下。每日与老卜去南食,那里味道寡淡食者寥寥,我因为没尝过别的地儿,便也能安心待下去。老卜有辣酱就行,饭菜不过食材,哪里都一样。然而四食还是突破了食材的底线,有一次老卜打了辣子鸡丁,在花生海洋里翻找许久,鸡丁赌气似的踪影全无,“一块也没有,这是辣子花生米呀”,老卜叹了口气呆呆望着餐盘,从此我俩决心告别食堂,去校外觅食。先是我跟着老卜去了“兰州一拉”,一家巨型兰州拉面,专门打发学生的胃。店内有上百个座位,门口的墙上用木牌写着每样食物的名字和价格。虽吃食林林总总,味道却差不许多,牛肉炒饭、羊肉炒面足以概括,以致每张桌上飘着同样的香,两月有余我俩便和那些木牌说再见了。老卜对收银姑娘日久生情,可姑娘总是无暇抬头,老卜研究清楚了姑娘的发型发质发际线,就是看不清脸。后来老卜随我泡便利店,我最爱罗森,有我钟情的茄汁牛肉盖浇饭,我对有蛋有肉酸酸甜甜的东西无法抗拒。老卜每天买不一样的回去,总能把那便当吃成韩式拌饭,调配上辣酱花花绿绿,色味相当有水准。我把茄汁牛肉盖饭给他料理,老卜神秘兮兮让我回避,拿给我的时候多了几样颜色,我只尝一口就觉得惊艳,我说你一湖南人怎么做起韩国料理,还这么地道,老卜瞪我一眼,别提棒子,湖南拌饭了解一下。
圣诞节老卜拉我去静安寺,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寺院一般在城郊或山脚,比如我们那里白马寺和少林寺,都要费上一番周折才得一见,我以为寺院因为要与世隔绝,大抵都如此。当金碧辉煌的静安寺出现在眼里的时候我和老卜为之一振,这感觉很奇特,它镇在这里仍然清净,却又因那堂皇与周遭融为一体,得了魔都闹中取静的精髓,不仅毫无违和反而相得益彰。老卜嘟囔一句还能这么当和尚,真爽。旁边有家酒吧,老卜执意要进去,时间尚早,这里还能有位子,我们靠窗落座。我要来啤酒,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说他们那里小地方,就一家酒吧,被两旁粉红小屋拥裹着,旁边还一家歌厅,白天步行街是镇中心,晚上就数那里。他爹告诉他要是进去就打断他腿,现在管不着了,他要叛逆一把。我问他那里粉红小屋什么样?他说他没怎么看,就玻璃门,里面一长沙发,三两姑娘坐那翘着腿,裙子很短很短,鞋跟很高很高,大冬天里还穿丝袜,放一电暖气烤着。我白他一眼,没怎么看说这么细。
我们出来酒吧的时候外面依旧热闹,衣着光鲜的人们三五成群,无处不在的圣诞歌曲和饰物将世界笼上一层欢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甜,老卜好像很受用。一个姑娘劈开人流,目光迎向我们,姑娘柳眉杏眼,并不十分漂亮,然而那种毫无攻击性的美着实让人舒服。姑娘像在寻人,我俩没在意,直到她叫住老卜,”你们好”,老卜一张白纸,被搭讪是没有的,面对姑娘的梨涡浅笑开了花一样,心里已经收不住,却又放不开,到好像他在搭讪,骚的有些扭捏,”你好你好”。”那个,不好意思,我今天零钱没带够,可不可以借给我一些让我回家?”,我感觉不好,见老卜掏兜,他兜里就一张大钱,老爹还有五天给月供。我拦住他,掏一张五块递给姑娘,路费来说应该够了。”五块哪里够,来来,妹子你拿着”,这个时候老卜哪里劝得住,姑娘推脱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毛爷爷。”能给我一下号码么?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幸福来得太快,老卜昏了头,险些报错自家号码,姑娘认真记下。
老卜每日翘首以盼,等着姑娘上门提亲。他没有姑娘的联系方式,我隐隐感觉不对,姑娘给人印象不差,我不希望或者说我同样不想面对这个猜想,在它变成结局以前。然而没有消息,老卜不提,我们心照不宣。多年以后我在吴江路碰到她,姑娘还在朝人借钱,我远远认出来,尽量绕着走。姑娘叫住我,我朝她摆摆手,她识趣地止步,我没有告诉老卜。
春天接踵而至,万物换了副妩媚样子,女人们的裙摆将某种机能唤醒,老卜又开始躁动。某天晚饭老卜兴冲冲找到我,给我看一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只一句话,“我叫骆幽悠,你相信缘分么?”,我感觉要完,老卜哪里受得住这样勾搭,果然他声音里难掩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说,该,该怎么回?”,我提醒他搞清楚性别,老卜捋一下头发,“老子多年经验,这绝对是个美女”,我白他一眼,他有个屁的经验。我用自己手机拨回,谎称拨错,对方是个女声,我决定随他去。
老卜有时对着手机傻笑,好像小孩子一样焕发生机。老卜甚至开始晨练,随我一道自修,将那本砖头厚的书写满备注。周末老卜找到我,说要去见姑娘,要我给他参考着装,我为他选了素静的衬衣。老卜像个远征少年,他的世界娇艳欲滴着,一草一木都是鲜嫩多汁的。老卜回来时候下着雨,头发湿答答垂着,之前流转的眼波完全黯淡下来,我不得不请他撸串儿。
我说哪有你这样的,泡妞借钱,失恋还要讹我,老卜没好气说他不认识恋爱,要我爱请不请,哪来哪去。得得,我大概上辈子欠他。
得知胖子死讯的时候我已经搬去浦东。胖子是我过去的室友,搬家以后我没见过他,也没再和老卜浪荡。我给老卜打去电话询问情况,电话那边一阵沉默,随即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说胖子得了心肌炎,因为误诊耽搁了时间,走的时候很安静。我在胖子的追悼会见到老卜,我们心情都不怎么好,周遭无处不在的黑色压的人喘不上气。胖子躺在那里,化了妆的缘故并不可怕,同睡在寝室里的样子无异,我却感觉少了什么,那东西明确无误地消失不见了。后来我想明白,那是胖子的鼾声,同其睡眠联系在一起的,均匀而低沉的让人安心的轻微鼾声。台上他父母正用成绩概括胖子这一生,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大声告诉胖子,在我眼里你不是这样的,你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你有喜欢的姑娘和讨厌的事儿,你吃起东西来没心没肺,我最怕请你吃饭了,你总是自个儿洗澡,其实我看了,你也没那么胖,你这个人懒,其实收拾一下也蛮帅的……可惜我不能。回去路上我们刻意走了很久,谁都没怎么说话。季节轮转,低矮的梧桐为街道涂抹上不同的妆容,在阴冷漫长而瑟瑟发抖的冬日里我们从不会因它的萧瑟而落寞,过不多久它又会铺满惹眼的翠,随后变得葱茏,灿烂和温暖。在此之前我们以为生命也会如此交替并延续,我们用沉默对抗着说不清的什么,就这样一路走下去。
毕业那天我和老卜吃了顿散伙饭,我留下读研,他回湖南。我陪他去了趟茂名路,在一家小馆子喝到半醉。老卜说他打一开始就喜欢这名字,想它能给他好运,现在他要灰溜溜走了,要我以后拍些照片给他,我说好。老卜掏出两瓶沉甸甸的辣酱给我,说是自家的,给我留个念,我白他一眼,问他怎么不在学校给我,他笑,说这样我怕是一时半会忘不掉他了。
他走那天我没去,我这个人怕道别,只发了信息给他:老卜,谢谢大学时光里有你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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