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人间有味是清欢】
一
“小满，你怎么一个人坐在看台上？不去活动吗？”有女孩跑过来，好奇地问坐在看台最底层的林小满。小满摇摇头，举了举怀里的政治课本，笑道：“不了，今天还想把政治背完呢。”
“好吧，认真的乖女孩。”那女孩无奈地笑着摸了摸小满的头，然后转身离开了看台。
小满低头翻开了已经抱了好一会儿的政治课本，翻到要背的那一课，盯着字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一行都背不进去。“其实我，我只是想和一个人打个招呼。”小满在心中把真正的目的说了一遍，但是没有勇气告诉别人。
林小满是明兰市明兰一中理科实验班高一（1）班的一名学生。她性格有些内向，适应新环境速度很慢，不擅长人际交往，因而总有种独来独往的孤僻感。好在如今正是以成绩论英雄的学生时代，小满成绩不算最突出但也算得上优异，加之她性子柔和，女生们愿意与她交流，倒也不至于被众人孤立。
唯一叫小满有些无所适从的，是理科实验班男生太多，一个班竟有四分之三的男生。是的，小满不知道该如何与男生相处。似乎是从青春期开始、她有了性别意识之后，有一段时间跟男生说话总是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总是会不自觉脑补一些东西——因此下意识回避了与男生交流的场合，久而久之竟有了无法与男生相处的毛病。问题不算太严重，如果有事硬逼着小满去与男生说话，她倒也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内心里不如其他人从容淡定，也没法与男生谈笑风生罢了。
小满的目光从课本上离开，漫无目的地游离了一会儿，最终投向了操场。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体育生们在认真努力地训练——深蹲、蛙跳、短跑……小满想要打招呼的人就在这群体育生中。
按理说，体育生与小满这样成绩优异的乖乖女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在众人眼里，体育生往往和性格乖张、对成绩不屑一顾等等叛逆的形容联系在一起，总觉得体育生与普通学生相比低了一等，差不多算是学生中的混混一类——若不是因为体育加分使他们进了明兰一中，他们大约就成了职高里的小混混了吧，小满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但始终免不了被世俗的眼光所影响。
加之她曾见过几个女生体育生，总觉得从服装打扮到气质都与自己完全不同，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大约就是看上去比自己成熟——她十五岁还是个稚气的孩子样，她们十五岁就好像是打扰了。小满觉得自己应该讨厌这种不符合学生身份的打扮方式，但事实上从内心里她是有些羡慕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能打扮得像个大人。其实一直到小满大三的时候，她看上去还是稚气未脱，虽然终于勉强跟上了成人世界的打扮，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理论上小满与体育生没有关系，事实上也确实没有。理科实验班是冲着重点大学去的，招生时完全按照成绩，尤其是理科成绩——这也是为什么男生比例这么高的原因。实验班没有体育生，因为他们的基础跟不上，而且平时还要训练，跟不上实验班高强度的学习。
小满捧着脸坐在看台上，视线不由自主跟着操场上一个身影转。那是沈清欢，就是她想要打招呼的人。
说起来，小满与沈清欢真的不熟悉，尽管他们是小学同学，但他们没说过几句话。在此之前，事实上小满都不知道沈清欢也在明兰一中——毕竟她记得沈清欢成绩不太好。不过是体育生的话，他倒是很有可能有不错的加分的。
小满记得沈清欢从小学时就是校田径队的成员，经常代表学校到处比赛，仿佛短跑是他的长项。他性子张扬，行事高调，不过倒也不是挑战校纪校规的人，与小混混有一定差距。大约是经常在阳光下训练，皮肤晒得比较黑，配上他有些深邃的眉眼，张扬的表情，总显出野性来。
小满小学时候长得矮，坐在教室靠前的位置，自然地只与同样长得不高坐在教室前部的男孩子们交集较多。沈清欢一向长得高，因而从来不是小满生活圈子里的人。小满就是这样，感情上极为慢热，连友情升温都需要“日久生情”。
说到“日久生情”，小学的时候，小满真的偷偷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大约也是经常一起玩的缘故吧。人的内心里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小满是典型的乖乖女，根据套路，她总是会喜欢上一些叛逆的、有野性的男孩子。现在到了高中，她完全想不起来当年到底喜欢那个男生的什么地方了，但那种偷偷躲在被窝里窃喜或者咬着枕头的哭还是记忆犹新。
这样想来，沈清欢真符合她以前的审美呢，小满想。不过她现在不喜欢叛逆野性这一款了，她喜欢清隽博学的，嗯，如果还能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那真是符合了一个少女所有的幻想啊。
二
现在你可能会问，小满为什么突然想要与沈清欢打招呼。
就在这天清晨，6时20分多一些30分不到的时候，同学们行色匆匆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小满也不例外。理科实验班在五楼，最高的一层。据说学校是为了让最优秀的学生免受打扰。这个目的达成了多少很难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五楼的学生每天的锻炼量会比下面几层的多一些。
小满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爬着楼，为了节省时间，她一般两级两级台阶地往上迈，低着头，手攀着旁边的扶手，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快一点到教室上。
突然，后面有人加快了几步赶上来，直跨步到她身边，向她探头道：“嗨，早上好。”等小满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时，他已经到楼层了，只看到一个在走廊里向着教室走去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小满高度近视的眼睛似乎明亮了不少，好像看得见他一缕倔强的头发不肯服帖在头上偏要从发型中崭露头角，明明有些桀骜和嚣张，却偏偏在阳光下显出温暖而柔软的模样。
是沈清欢啊。小满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个体育很好成绩不怎么样的小学同学跟她在同一个高中，她在这个学校里上了半年学都没有发现，看来平时真是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沈清欢为什么突然跟小满说早上好？小满没有想明白，大约是早上上学时突然看到小学同学，颇有点亲切感吧。小满想，她也觉得很亲切，微笑和打招呼果然可以给人一天的好心情。于是剩下两层楼的爬楼过程，小满脸上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终于到了五楼，从走廊东边向西边走。早上的值日生很勤劳很认真，地砖用拖把拖过，很是锃光瓦亮。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落在远处的地砖上，倒映出一片暖色的橙红光影，清新水嫩，果然是初升的太阳，连倒影都带着崭新的生命力，叫人会心一笑。
小满在座位上坐下，简单整理了书包和书桌，趁着正式的早自习还没有开始，从桌肚里掏出一本《宋词之旅》读了起来。
高中老师总是抓得很紧，同学们也都有分秒必争的自觉精神。早自习是从6点35分开始的，但是6点半不到，教室里就差不多坐满了。在早自习正式开始前的近十分钟时间里，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早读。大多数同学都会选择背英语，毕竟英语不是母语，掌握起来总不如语文得心应手。
但是小满不。小满从小喜欢古诗词，正好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帝都的知名高中有语文老师教学生早读读《唐诗鉴赏辞典》来打好古诗词鉴赏题的基础。小满想，既然读古诗词也是有助于高考的，她当然可以稍稍在高强度的学习中找到一个自己的秘密花园——比如早读前读自己喜欢的古诗词。仿佛心灵就有了放松的地方，生活都因此充满了诗意。
这一次正好读到东坡居士的《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明媚的早春，热爱生活的诗人；清透的春景，清新的野菜春茶。字里行间满是恬淡安适，这样的意境真叫人心生向往，多读几遍，时光好像就回溯了一千年，嬉笑怒骂，俱是宋时风情。
现在正好也是早春呢，小满心想。今天她穿了自己很喜欢的西瓜红的卫衣，搭配几天前刚买的新款牛仔裤，满满的都是青春活力。
小满的声音一向温柔，声线细细，念诗时总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柔和。同桌总说早读前这几分钟听她念诗是一种享受，仿佛她天生就是要吟诗作对的。对于同桌的话，小满非常开心，一个梦如果得到了别人的认可，就算是梦也会变美几分。
“人间有味是清欢”，“人间有味是清欢”，隽永的诗句在唇舌间盘旋，细细咀嚼的时候好像齿颊生香。
突然，手臂被同桌拍了一下：“小满，今天早上怎么一直念同一句诗呀？”同桌也没有追问答案，只是随口说了这一句，便又提醒道：“英语老师快来了，快拿出英语课本吧。”
小满这才惊觉自己走神良久，偏过头笑着回了同桌一句：“东坡居士不愧是大文豪，简简单单一句话竟说出了无限韵味，叫人品读着都停不下来呢。”便把《宋词之旅》小心翼翼收回桌肚里放好，抽出英语课本进入背英语模式。
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总该要找沈清欢打个招呼的，礼尚往来嘛。什么时间好呢？平时不可能见到沈清欢，也不知他是几班的同学，不过他大概是体育生，活动课的时候总会在操场训练，不如就趁他训练的时候在操场上跟他打个招呼吧？正好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就是活动课。
三
明兰一中原先是没有活动课的，前几年省里要推广素质教育，学校对课程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硬生生在一应高考科目里添了半天的所谓选修课和每周两节的活动课。后来学校眼见竞评特色学校无望，领导大手一挥，那用来撑门面的鸡肋般的选修课终于从课程表中被抹去了，留下了两节活动课作为改革之后的成果。
小满其实不喜欢那作秀般的选修课，她不喜欢正常的学习进度被打乱，最好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虽然这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活动课大约是课表上最灵活机动的一节课了。学校要求活动课必须到操场排队，课前排一次，快下课了再排一次。至于中间做什么，完全由同学们自己决定。喜欢运动的同学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在操场撒欢的机会，抓紧学习的同学也许会回到教室争分夺秒地刷题，无所事事的同学也许就在校园里随意游荡——只要在集合前赶回操场就行。
大多数男生都有一颗热爱运动的心，实验班的男生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他们分成了两部分。个子高的男生们自觉地前往篮球场，个子较矮的则聚在了足球场。有女生问过一个喜欢打篮球的男生，问他为什么喜欢打篮球。男生的回答很有意思：“因为我长得高啊。”看来先天条件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会影响到一个人的爱好。一旦先天条件受限，如果不是有十成十的热爱和毅力，估计不会有人坚持下去吧。
小满一般会选择先绕着操场跑两圈，然后坐在操场的某个角落背书。她觉得走回教室的时间太长，很浪费，还不如把要背的内容都留到活动课背，这叫统筹安排。
因此，当小满抱着政治课本坐在看台上摆出一副我要开始背书了的架势，前来询问的女孩也都一脸了然的表情。拍拍小满的脑袋：“背吧，背吧，小可爱。我去其他地方逛逛。”
谁都不知道，小满这时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从纸面溜走，下意识在操场上寻找沈清欢的身影。心里不断地进行自我鼓励：“鼓起勇气呀林小满，不就是过去打个招呼嘛。”
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内心里不断激荡着一种情绪，随着心理暗示次数的增加，勇气仿佛海浪般冲刷着每一条血管，血液不停地在胸口鼓荡，不断冲上大脑，让你觉得自己下一刻就无所不能。你开始浑身发热，手和脚都颤抖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一个地方，好像要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
小满现在就是这样。她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沈清欢了，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冲到沈清欢面前去与他打招呼——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历史性的一大步，小满终于敢在没有必须的情况下与男生说话了。
但是没有。不知为什么，今天沈清欢他们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在看台附近训练，后来就慢慢转移阵地到远离看台的沙坑边缘去了。当小满鼓足了劲儿，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沈清欢却与她隔了一整个操场。无论如何，小满都不可能有勇气横跨整个操场去打招呼的——那也太刻意太奇怪了。
不知为什么，意识到今天并不能跟沈清欢打招呼之后，小满内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鼓荡的血液慢慢平静下来了，发热的手脚也开始冷却，政治课本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抠出一个小洞，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突然就漫过了整个心脏。
小满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不愿，是今天不巧不是吗？今天运气不好，下一节活动课就好了，下一节活动课一上课我就过去打招呼。”在她心里，打招呼已经变成了一个任务，不完成就好像心里一直搁着事儿。
广播台响起集合的音乐。小满在看台上又愣了愣神，才慢悠悠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为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坐着而僵硬的手脚，然后慢慢走下去，向着自己班级的位置走去。
走下看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清欢。夕阳在操场上洒满了金黄，把他的身影照得温暖又模糊。早春的晚风尚凉，小满紧了紧领子快步下楼梯，终于把那个暖黄色的身影从脑海中摇出去了。
“嗨，小满，今天的政治背完了吗？我看你背了一节课了，这么认真，我只能晚上回家再去奋斗了。”那个到看台上找过小满的女孩跑进班级所在的区域，笑着对小满说。
小满笑着摇摇头：“才没有，我今天效率奇低，勉强读了几遍，一点都没有进脑子，还是要晚上到家里安安静静背呀。”
女孩也点头同意道：“是这样没错，操场上大家都玩得这么开心，心里总有点蠢蠢欲动的，静不下来。”
是静不下来，实际上小满今天连读都没有完整读上一遍呀。
四
这个星期的第二节活动课没上成。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绵绵的春雨。活动课自动改为自习课，男生们哀叹于不能出去打球，不过上课铃一响就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开始写作业，充分体现了一位实验班学生的基本素养。
小满托着腮看了一阵窗外阴沉昏暗的天，遗憾地想，看来这个星期没办法找沈清欢打招呼了。摇摇头不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摊开中午没有写完的化学作业开始奋笔疾书。
古人有话说得精辟。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不知不觉，小满忘记了自己要去打招呼这件事，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了。
高一不知不觉进入尾声，小满觉得心里开始充满不安与烦躁——实验班有一个特权，可以在高二的时候选择自己是否要留在实验班，如果想要转到文科班去也是可以的。
明兰一中只能算市里的二流中学，比不得河北衡水中学之流目标只盯住清北，不过也是以重点大学为目标的。竞赛水平不行，因而大多数情况下学生只能靠高考成绩，没有竞赛加分。相对来说，明兰一中的理科教学水平比文科要好。
明兰市是东南沿海一个县级市，经济水平不高，人口也不算多。在明兰市大多数人眼中，文科生大多数都是理科读不下去了才勉为其难选择文科的——大约是上个世纪那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思想仍旧在市民们心中根深蒂固吧。但若是把原因都归结于此显然是不公平的，因为整个国家的思维差不多也是偏向理科，别的不说，就是大学填报志愿，也是理科生选择余地更大。
大家总是会觉得只有理科生是聪明的。
对于小满来说，理科也好，文科也好，不过是考大学的一种工具而已。她不偏科，文理科成绩都不错。不过内心里总是喜好文科方面的多一些，从她早读之前读诗词就可见一斑。虽说语文是文理都要学的，但老话说得好，文史哲不分家。小满从小记性就好，背书比别人轻松。这在学文科是有天然优势的。
其实说到这里，大家已经可以发现小满是偏向于文科的。但是谁能轻易放弃已经得到的成就去尝试未知呢？
小满在理科实验班成绩不差，可以说读理科是稳妥的。高一一年对政史地的要求只是通过高中毕业考，远远没有到高考水平。这意味着高二时，她要从头梳理政史地，慢慢赶上去，而物理化学将被清零，高一一年的努力会慢慢消失在时间里，到最后只剩下课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与它们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选择总是无比艰难，因为谁都不知道选择之后到底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真的看到结果之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那段时间，小满与父母权衡利弊，讨论了各种可能，甚至偶尔会争吵起来。她的内心时常摇摆不定，今天决定留在实验班，明天就可能生出离去的想法。
五
实验班的班主任白老师很有长远规划。尽管才高一升高二，但他认为同学们的知识储备已经很充足了，语数英三门中除了数学还有几个知识点没有学过之外，基本达到了做高考题的水平。因此，期末考之后，他便与学校联系，让一部分特别优秀的同学暑假期间可以留在学校学习。
白老师专门费心找来当年各省的高考题，分知识点或者题型进行整合，然后分发给这些同学，每天做一份。小满也在其中。同学们组成自学小组，在一个规定的时间里先做题，然后对答案，接着自由讨论。大家都很聪明，集思广益之下总能把问题解决。有好的思路了，就会有同学到黑板上为大家讲解，对于自觉而有创新精神的同学来说，这样的学习方式比听老师填鸭式教育要有效率的多。每每这时候，小满就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我的同学都是人中龙凤”的感慨来。
其实，期末考之后，小满就失眠了。之前是为了在期末考中正常发挥，保持良好的精神，小满才把内心的纠结使劲压下去。但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没有了，心里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刻意压下去的思绪纷纷跳出来扰乱心神。每天晚上睡觉前，小满都会在脑海中进行一番文理的利弊分析，做一番推拉理论的检验，然后越想越兴奋，越想越紧张，肾上腺素飙升，清醒得就像可以跳起来再刷一套卷子。
最后她选择了赌一把。试试吧，选择文科说不定可以攀到梦想中那根高高的梧桐枝，那是在理科时绝对考不上的，读文科说不定就成了呢。
她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在说服父母的过程中似乎又对自己进行了又一轮洗脑，让自己完全相信了自己的理由，更加坚定了这个选择。然后她十分不好意思地向白老师致歉，告诉他自己最终的决定。白老师没有责怪小满，仍旧同意她留在暑期自学小组里，这让小满更加愧疚和感激了。
终于，在高二开学的新学期，小满把她的书桌从五楼搬到了三楼，开始了新的征程。
文科班自然是女生更多一些。面对男生就会局促不安的小满觉得现在的环境真是太舒适了，完全没有在实验班时那种别扭无措的感觉。新同学们都很和善，周围的几个女生自我介绍并为小满介绍其他同学，让小满快速地融入了这个班级。
更让小满惊喜的是，在来到文科班第一天，学校的美术老师就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参加市里的一个书法比赛。天哪，这在实验班根本就无法想象，毕竟实验班的学习强度很大，高一时对学生的要求就接近高考水平了，想练字都没有时间。想不到在文科班还有机会继续这些让自己喜欢的课余爱好。
小满在日记本里一笔一划地写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转到文科班的第一天就有这样多的好事，可见是开门红。相信我在文科方面的学习也不会差的，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六
小满的新同桌李子真是文科班的班长，大家亲切地叫她班班或者李子。小满笑她的名字，遂自我介绍道：“李子你好呀，我是苹果。”李子笑着去挠小满的痒痒：“了不得呀林小满，刚来就敢打趣班长了。”两个女孩叽叽咕咕笑成一团，感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李子告诉小满，这学期转到文科班的不仅有她，还有一个体育生从普通班转过来。体育生？小满突然想到了什么。会那么巧吗？
事实证明，小满不是异想天开，那个晃晃悠悠走进教室的人，不是沈清欢又是谁呢？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仍旧充满了假期初过的热闹，沈清欢来得晚了些，班主任小新正好出去了，没人帮他安排座位，因而他只能暂时把课桌放在教室的最后。不过他长得高，就是真的安排座位了，也是坐在教室的后面几排的。
“好巧啊。”小满没有忍住对李子说，”沈清欢是我小学同学。“虽然是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同学，小满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等教室里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李子宣布了两位新同学的到来，并笑着说：”想必两位新同学还不知道我们搬到规矩，每一位刚来的同学都要在全班面前表演一个节目。现在，你们商量一下谁先上来表演吧。“
小满目瞪口呆，想不到还有这样大的挑战在面前。她素来不是会表演的人，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才艺——难道在全班面前表演书法吗？可是班里不是没有书法比她好的同学，这样班门弄斧更叫人窘迫。
可是唱歌跳舞就更为难人了。小时候小满还是很喜欢唱歌的。她听流行音乐不多，小学时机会巧合听了邓丽君唱的《水调歌头》，才知道古诗词入曲的歌也很多，于是平时主要听这类歌比较多。小学同学很难理解小满不听流行歌曲，只唱这些上个世纪的歌的行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小满格格不入。
小满觉得委屈，很想加入同龄人的队列，于是勉强自己听了几首当时的流行音乐，也学着唱。有一天，在家里无意识哼唱的时候，被妹妹听到，妹妹嘲笑她五音不全，走调走到西伯利亚去。小满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唱歌的料，后来就很少开口唱了。
直到大学时候，听室友科普了现在网络歌曲中一大板块”古风音乐“，小满才知道自己早早走在了小学同学前面，并不是怪胎，也不必为不懂流行音乐而感到惶恐不安。但那是后话了。小学时候，来自同龄人的压力多大呀，我们还没有树立起属于自己的价值观，总是渴望得到同龄人的认可，以此来寻找一种归属感，来证明自己是讨人喜欢的。
这段时间，小满正好在重新看四大名著及其电视剧，脑子里充斥着诸如《好汉歌》、《枉凝眉》之类在同学们看来不可思议的歌。她无比纠结地在脑海中进行筛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是走调的歌，唱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七
与小满不同的是，沈清欢完全符合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潮流，他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走过来对李子说：”班长，我选择跳街舞。“又看向小满，对她说了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女士优先，你来选择先表演还是后表演吧。“
小满能说什么，她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还是先表演比较好，以后同学们只会记住后面沈清欢的街舞，会把她不在调上的歌忘到九霄云外。
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气势，当然，这悲壮只存在于小满心中，表情上还是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完全符合同学们对小满”学霸“身份的定位，小满走到讲台前站定，克制了一下已经开始发抖的双腿，微笑着对同学们说：”我为大家唱一首《枉凝眉》。“
接着，她不敢去看同学们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大多数人其实只抬了一下头就又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她开始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是手把花锄出绣闺，是共读西厢无嫌猜，是生死相隔歌长恨，是湘江水逝楚云归。小满每次放任自己沉浸到诗词的世界里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满心的怅然压得人沉甸甸的，看什么事物都觉得色调多加了几分灰。
一曲毕了，同学们很给面子地鼓掌，叫小满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脸上重又显出微笑来。
沈清欢的节目显然要受到更多的关注。他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个小音响——天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上学还带着音响，调到一首他最近在学的舞所配的音乐，摆好一个很高调很装逼的pose。
音乐声不大，因为不能影响到其他班级的学习，讲台位置有限，很多动作伸展不开，但是劲歌热舞很显然叫人看得热血沸腾。李子不愧是班长，就在这样悠闲放松的时候都能心怀班级，思考班级的发展大计。只听她自言自语道：”嗯，很好，今年一二九可以拉沈清欢入伙。“
说到一二九，就不得不提明兰一中的文艺传统了。高中并不是高考培训集中营，在教育局拍脑袋做决策说要施行素质教育之前，明兰一中每学期都有一个大型文艺活动，高一高二每个班级都会参加。
一个是在上半年的”红五月“，时间一般安排在五一长假之后回学校的那个晚上，每个班级都要准备两首合唱歌曲，歌颂将近一百年前轰轰烈烈拉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序幕的五四运动。
另一个是在下半年进行的”一二九文艺汇演“，时间安排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纪念1935年北平学生的抗日救国示威游行。每个班级自选节目排练，学校音乐组老师选拔，不是所有节目都能上台表演的。因为节目丰富多样，小品、歌曲、舞蹈、相声，应有尽有，所以比红五月更有节目自主权，也更受同学们欢迎。
小满在实验班的时候就被拉去参加过一二九，是一个五人的古典舞。因为实验班女生实在少，所以连小满这样手脚不协调只有广播操基础的女生都可以上台表演了。不过哪个女生没有一个小仙女的梦呢，那一场表演圆了小满一个梦，叫她这辈子都可以津津乐道，反复咀嚼其中每一丝酸甜苦辣。
八
小满正式开启背背背模式。背完政治有历史，背完历史有英语，背完英语有地理。
班主任小新是地理老师，他教学很有一套，给地理知识进行了系统梳理，还制作出地理思维要素作为答题模板。这样一来，地理变得有章可循。历史老师的经典言论是“死去活来”，只有背书背到死了，做题才能活过来。不知道她的理论是不是真的正确，不过小满在后来高三的时候确实是某一天突然开窍，突然做历史题就得心应手了，之前始终不行。政治老师特别认真负责，上课的时候把书本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同学们在笔记里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大纲，李子干脆就按大纲把书重新抄了一遍。
总之，是与理科完全不同的学习方式。小满的生活很充实，好像她从来就是属于文科班的，从高一开始就是，从来没有在理科班学习过。
直到有一天，她吃过午饭回到教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奖状。一张市级化学竞赛二等奖的奖状，在文科班显得那么突兀，叫小满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她在理科班的生活并没有消失，这些记忆用不一样的方式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仿佛几万光年之远的星，仍旧将耀眼的光落在浓黑的夜幕上。
当秋色越发浓郁，校园里处处都飘起桂花的暖香的时候，校运会又如期而至了。小满从来都是观众席上的一员，因为她运动细胞不足，跑步爆发力和耐力都勉勉强强，应付中考时的50米和800米还好，要拿出来与有天赋的人竞赛就太难为她这个考试型选手了。小满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会参加一个项目。不过她在高一时参加了跳远，拿了个第八名不好不坏的成绩，倒使她想着再试一次。
文科班向来男生少。高一时的运动会，他们险些没能凑齐一个4×100接力的队伍——总共就五个男生。不过每个学期都会有几个转进文科班的，男生数量就慢慢增加。这学期又多了沈清欢，想必运动会上的成绩不会太糟。
沈清欢主攻短跑项目，100米和200米是他的主场。这家伙实在高调，小满还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校运会沈清欢跑200米，全程戴着一副墨镜，惹得全场都盯着他看——不过他确实有狂的资本，第二名总是被他落下一大截。小满那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疑问：“那副墨镜在跑的时候不会晃吗？他不担心墨镜掉下来吗？”这个疑问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倒叫小满自己笑起来。没有答案，因为戴眼镜的人都知道戴着眼镜跑步很不舒服。
还有一次，沈清欢是叼着他脖子上的玉佩跑的。这时候小满又好奇地想，他就不怕摔一跤，玉佩磕掉了牙？不过话又说回来，戴着玉佩跑步，玉佩会不停地撞在脖子上，确实很不舒服。
高一时候的运动会，因为文科班女生少，小满被迫参加了好几个项目。加之为一二九文艺汇演排练，整个运动会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没有看比赛，也就不知道沈清欢也在同一所学校里了。是的，在小满心目中，像沈清欢这样不知道低调为何物的人，只要她在看比赛，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一次运动会，不知道沈清欢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赛场上？
九
这一次出乎小满的意料，沈清欢并没有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老老实实正正常常地完成了比赛，为文科班赢来了100米、200米、4×10米、4×200米四个第一名，一雪高一时候的“耻辱”。
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风一样从红色的跑道掠过，倔强不肯帖服的发丝如愿张扬在风中，被秋阳镀上柔和的金色的光。这五彩的充满活力的满满的都是青春的色彩。他长手长脚，看上去每一步都能比对手多迈出去一些，转眼间就将第二名甩在身后。就像电视上看到过的100米飞人博尔特会在接近终点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对手，沈清欢也在终点线之前回了一次头，因为用劲爆发而蹙紧的眉舒展开了，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的笑来。
跑完100米的男生轻轻松松走上看台，来到文科班的大本营，拿起一个杯子接了一些饮用水。尽管已经是秋天，他仍旧穿着短袖，抬手喝水的时候，手臂上肌肉分明，是力量、健康与阳光。
好像刚才的比赛他完全没有压力呀，都没有出汗，也没有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小满坐在大本营里与其他女孩聊天，偶尔瞥见得了第一的班级英雄沈清欢，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因为一二九选拔近在眼前，文娱委员在运动会期间策划好了一个舞蹈串烧的节目——古典舞、民国舞和现代舞依次上场。因为知晓了小满在高一时跳过古典舞，便将小满也列入表演者的名单里。小满有些无语，她真的不是个跳舞的好料子。不过能够再上一次舞台也不是什么坏事，因此也没有拒绝。沈清欢自然要参加的，现代舞少不了他。
在运动会的间隙，一二九节目的排练也轰轰烈烈进行起来。在充斥着灰尘的空教室里，课桌和椅子被最大限度地搬开，地砖线是最好的定位标准，蒙了灰的窗是最好的镜子。文娱委员自己也在古典舞小组里，于是她现学现教，让惯会同手同脚分不清左右的小满有了些许安慰。
起初是古典舞民国舞现代舞各自为政，先把属于自己的部分学会，接着就要设计动作将每个小组都串起来。小满看着现代舞小组里的沈清欢，觉得这个人完全没有办法跟众人一起跳。他太会表现自己，太容易凸显出自己，不管与身边同学动作有多少相似，这些动作在他做来就是格外舒展而有表现力，让所有人的视线不自觉跟着他走。
沈清欢大约只适合独舞或者领舞吧。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许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尽管他待人温和，但不与人交流时，他看上去总是桀骜而冷漠，仿佛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他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平时多独来独往，也不见与哪个男生勾肩搭背地笑闹。不过这也与沈清欢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都必须去操场训练有关，这样一来他没有办法与班里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自然没法在吃饭过程中交流感情，建立深厚的同学情——谁让中国饭桌文化贯穿了整个人生呢，高中也不能例外。
十
文科班的节目在选拔的时候被老师批评得体无完肤。老师认为每一节时间都太长，而且每一种舞蹈之间缺少明显的过渡和联系，就像是生硬地拼在一起的水果拼盘，没有达到完美融合的果汁的境界。
在老师的帮助下，节目被大幅改动，原本放在开场的古典舞被挪到第二个，与现代舞有了直接的接触。每一段自己的时间缩短，与其他段的互动时间则加长了，整个节目显得更加紧凑而有节奏感。
民国舞穿着旗袍，时代特色鲜明，可以最大限度抓住观众的眼球，像一个跌宕的开头；现代舞火热劲爆，很容易使人产生共鸣，放在最后来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古典舞相比之下就平淡了些，只好放在中间做一个过渡。
最后落幕的pose里，最前面一个跳古典舞的女生被一个跳现代舞的男生抱在怀里，后面则依次排开。很显然这样的pose让台下的同学们很是激动，掌声经久不息，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场面变得热烈，气氛完全被调动起来。
那个男生是沈清欢，那个女生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杉杉。在彩排的时候知道是这样的安排，不知为什么小满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为什么要失落呢？明明小满最没办法与男生接触的，万一这样的动作安排给她，她根本没有办法镇定地完成的。也许是太过关注沈清欢了吧。好像也不是因为喜欢，但就是没办法不关注他。
高三的时候，听李子说，杉杉和沈清欢恋爱了。诚然大人们会说这是早恋，是不应该的，但是对于同学们，这不过是一个八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大家不会有其他想法。
李子和杉杉是好朋友，她们还一起住校，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因此李子知道不少杉杉的恋爱细节。课间，她会神秘兮兮地将杉杉的恋情八卦给小满及前桌听，权当是帮杉杉分享恋爱的甜蜜了，小满每次都听得笑嘻嘻。
有时候在走廊里与沈清欢擦肩而过，小满心里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我马上要去帝都求学了，不会留在这个小城镇的，以后这里的一切都没法影响到我。”然后装作高傲地仰起头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她觉得这大概可以归结为高考焦虑症引起的晚来的中二病吧。
后来，林小满没能考上帝都她最想去的大学，而是到魔都学了最近最热门的专业，当然也是出了省，把家乡明兰这个小城镇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听说沈清欢读了省内一所体育学院，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小满向来不是擅长人际交往的人，毕业后与高中同学的联系越来越少，渐渐不了解大多数人的近况。
大三那年的暑假，小满回明兰一中看望老师，在班主任小新的办公室门口遇见了同样来找小新的沈清欢。还是他先朝她打招呼：“嗨，早上好。你也来找小新聊天吗？”
小满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高中两年对沈清欢的默默关注，原来一切的源头都来自高一时一句不经意的“早上好”。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沈清欢为什么会突然朝她打招呼，也永远没办法回到高中时候回复他一句“早上好”。沈清欢同样不会知道小满被当年的一声招呼扰乱了心绪，以至于整个高中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小满扬起笑脸，朝沈清欢挥了挥手：“早上好。是呀，我来找小新聊聊近况。”
（小满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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