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犯

                              1

“姓名。”

“穆廖。”

“年龄。”

“27。”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

阴暗潮湿的牢房一角，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她缩得那样紧，恨不得将自己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那里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身子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有些脏污，却异常明丽的脸。

黑夜中，那双黑色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狼一般的目光。

穆廖皱了皱鼻子，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等到确认没什么危险，这才猫着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牢房边沿。

那里正放着一个碗，碗里只有四个馒头，又干又硬，明显已经放了好久。

她却丝毫不嫌弃，伸手拿起一个馒头，快要塞到嘴里时，却又停住了，犹豫了好久，直到看到牢房门上上好的大锁，这才仿佛有了安全感，干脆一把端起碗，轻手轻脚地走回去，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饭。

夜，是那么静，特别是在这间牢房里的夜晚。

特殊牢房，专为重犯设立，单人单间，看似条件很好，却也给人带来更多的孤独。

可能是因为周围太静了，所以，让那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时，穆廖还是被惊醒了。

她将自己缩得更紧，恨不得立即消失在这天地之间，她低下头，身子瑟瑟发抖，眼睛睁大，脸上带着恐惧。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便停住了，就在穆廖忍受不了想要尖叫的时候，一个粗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穆……廖。”

他的声音带着犹豫，却又分外笃定，好像明明知道是什么，就是不敢确定。

听到这个声音，穆廖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便凝滞在一处，久久不散。

这个声音，很熟悉，好像听了很多遍，到底在哪里呢？

                          2

那是一个春天，穆廖穿着学校的修身校服，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她长相甜美，唱歌更是好听，同学们都说她像只百灵鸟，这样的她，自然有不少的追随者。

可惜的是，穆廖不爱说话，性格甚至有些冷清，对于很多人的明示暗示从未回应过，也是学校有名的高岭之花。

人们都道，一高的高岭之花太难摘，却没有人知道，他们觉得难摘的高岭之花，一上高中，就谈起了恋爱。

她的恋爱对象，同样是一个显眼的存在。

军区大院长大的孩子，父母亲人都在军队任要职，以后肯定是要进军校，步步高升的。

这就是陆空的人生，优秀，闪耀到即使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却从未有人传出有关他的绯闻。

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世前途，没人能配得上。

校花不能，班花不能，穆廖这朵高岭之花，也不能。

可是她们，还是在一起了。

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脆弱如纸，当青春期的荷尔蒙激升的时候，什么阻挠都成了虚空。

他们的爱情小心而隐秘，一高如同很多学校一样禁止早恋，若是发现，将会给两人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一个眼神，擦肩而过的牵手，一个微不可查的微笑，都让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觉得甜蜜。

爱情，似乎就应该这样，虽然克制，虽然不为外人所知，却依旧没有变了颜色，依旧保持着它最初的样子。

两人曾用极其有限的时间约会，在公园里那个波光粼粼的小河边，两人走到无人的角落，一起计划着他们的未来。

“等我进了军校，可能好久才能出来见你一次了。”

男孩紧握住女孩的手，一脸紧张地说道。

在学校里他是那个孤傲冷僻的陆空，可是在这里，在心爱的人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因要让女友苦等，而心怀愧疚的男朋友罢了。

他烦躁，不安，他的心里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他说出这样的话，说是怕穆廖觉得委屈，其实是怕穆廖离他而去。

有多少异地的情侣慢慢分开了呢？

即使是爱情，也经不住时间和离别的磨砺，它看似那么深厚，就像是一堵加厚的墙，可若想破坏它，人们就会发现，它不是墙，它只是一张纸，一张薄薄，一捅就破的纸。

“嗯。”

穆廖含笑出声，没有说出陆空期待中的话，看着他干着急。

终于，她像是心软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热烈而急促，似乎带上来很多情绪，又似乎只是一种发泄，别的什么都没有。

一吻过后，穆廖红着脸趴在陆空怀里喘气，在陆空的手游移到她的后背时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敛眉垂首，忽又悠悠地叹了口气。

“去吧。”

陆空身子一僵，忽而红着眼睛抱住了她。

穆廖一直都知道，陆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天之骄子，特别优秀，家世又好，来这里上学也是为了照顾年纪大了的外公外婆。

他，总会离开的，即使她告诉自己，陆空可能会为自己留下，或带自己一起走，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穆廖被孤独包裹着，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不得不去面对事实。

陆空和她在一起的几率太渺茫了，他们两个，一个是天上星，一个是地上沙，怎么能在一起呢？

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3

陆空走了，走得没有一点悬念，只是早了很多。

那天，穆廖没有去送行。

她是一个隐于人后的女友，没有人知道，她和陆空的关系。

除了她自己。

那天，她请假去了小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拍了拍酸痛发僵的腿，那双清凌凌的眸中一片淡然。

她隐藏得很好，仿佛那些因陆空离开而产生的情绪全被她抛进了湖水底部，再也看不见了。

她还是原来那个穆廖，清冷，沉默，还是一中的高岭之花，只是这朵高岭之花，更难摘了。

以前为了掩饰两人的关系，穆廖偶尔也收些情书，虽然最终还是拒绝，起码还给人一些希望。

可是现在，看着桌兜里的那些情书，她的目光闪了闪，拿起便扔进了垃圾桶，一点也不顾忌身边同学惊讶的目光。

穆廖还是变了，她发狠学习，成绩比之前还好，直甩班级第二名几十分。

她的表情越来越冷，冷到仿佛没了表情。

她把时间抓得更紧，就怕被寂寞钻了空子，让她想起心底里的那个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两人一别，就是十年。

"她犯了什么罪？"

"杀人，她把她继父杀了，她的继父……杀了她母亲，并且……"

想到狱长的话，陆空咬紧压根儿，狠狠地闭上发红的眼睛，手掌因为用力紧握，指节苍白。

没有人看到，他的身子正轻轻地发着抖，蓦然睁开的眼睛里，那一闪而逝的悔恨和杀意。

他竟然不知道……

他终究来晚了……

                          4

穆廖没有注意到陆空的反应，实际上，在她认出陆空之后，她便立即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满是绝望。

心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着:"陆空回来了，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她是一个杀人犯，知道了她这具身子……有多么肮脏……"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的眼泪，早在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嗜酒的魔鬼活活打死，在自己被肆意欺辱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而她将菜刀砍在熟睡的继父脖子上那一刻，当她像杀鸡一样将那个魔鬼杀死之时，她虽然怕得发抖，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觉。

那一刻，她的苦痛终于结束，那些隐秘的，无法言喻的委屈和恐惧，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她，也终于成了一个无魂无魄的行尸走肉，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杀人犯。

陆空看着呆呆地跪在监牢中，满头散发挡住脸，让人看不清表情的穆廖，心里满是疼惜。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想到心爱之人所受的苦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咬紧牙关，几乎用尽所有力气，终于重重吐出了一句承诺。

"我不会让你死的。"

旋即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殊不知，牢中的人，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干涸的眼眶又有了泪意。

                            5

穆廖终究还是死了。

自杀。

她没能等到陆空救她，或者说，她终于赶在陆空救她之前，绝望而勇敢地死去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穆廖突然自杀，除了陆空。

葬礼那天，陆空看着她的遗照，突然想到学生时代，有天，他们坐在常去的河畔，穆廖看着河里的落花，脸上的笑容那么明艳。

她说:"如果不能灿烂地生，那就灿烂的死去，陆空，你明白的，对不对。"

是啊，我明白的。

陆空咬了咬牙，强忍住眼角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