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呢,她……都已经不记得我了……”
车厢里的空气流通得很慢,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红了一次又一次,捏着纸巾的手都随着隐忍的苦楚而轻颤。
窗外尘土飞扬,天灰蒙蒙的,看不到日光。
一辆辆小轿车从破旧的大巴旁边驶过,带起路边农家人大年初一留下来的鞭炮纸屑,碎红灼眼。
我们在大巴车上颠簸,摇着摇着,眼泪总是滴落在哪儿都是。
外婆在从除夕那天开始神志不清,把酒倒入饭菜中,碗筷洗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儿媳以为她老糊涂了,嫌她越老越不会做事。第二天,大年初一,她突然连人都认不清了。
所有的亲人,开小汽车的,坐大巴车的,都赶回去看老太太。
世事难料,他们都怕这是最后一面。
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以往在瓦房前翘首以盼的瘦小身影,心头空空的失落像一盆冷水浇下。
从前,她时常期盼我们的到来,早早的在屋前等待,我和弟弟妹妹刚见到瓦房的一角便开始大声唤外婆。
瓦房的轮廓逐渐清晰,院子前汽车、三轮车交杂着,我还没来得及控制住快要掉下的眼泪,就看到妈妈夺门进去。
“妈!”一声小心翼翼压制着哭腔的叫唤。
我的外婆面无表情,眼里都是混沌。
“没有用的,已经问过她很多遍了,现在是谁都不认识了,没用的。”小舅妈在旁边解说着,“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个倒是知道,说自己叫曾五娇。问自己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了。让她吃饭也不知道夹菜,就是端着个碗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一屋子的眼熟、不眼熟的人,谁都没有吭声。
我的外婆曾五娇,隔着一个八仙桌,痴痴地看着我。
一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为养育家里的香火,5岁被送出去给别人做童养媳。她的大姐被送去做别人家的干女儿。
其他的孩子,留在家里至少还有那一对贫苦的父母可以依靠。她的大姐,做别人的干女儿,至少还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
唯独她,从五岁那年起,就被送走了自己的一生。
因为童养媳的苦难没有尽头。
和丈夫圆房不是终点,养育孩子也不是终点。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苦,但没有几个人像她一样苦。在婆家是外人,在娘家,已经没有她这个人。
洗衣做饭拾柴火是她的本职,饲养牲畜,种庄稼,干农活,是她的本命。多少个炎炎烈日,她那固执的公婆稍有不乐意就把她当畜生一样调教。持续了几十年的偏头痛,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她曾一边抱着沉甸甸的稻穗一边和我比划过,碗口大的镰刀砸在头上,就因为饿到干活没力气了。血流得满脸都是,没有什么止痛药啊。拿满是汗臭味的旧毛巾压在脑袋上,血一直流还是要继续干活。吃的,喝的,穿的,都是别人家的,没有底气反抗,没有资格反抗。
她也实在是能干,能干到家里脏活累活样样挑得起。农村的女人,没有话语权,只能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实现她们不值一提的价值。像一头牛一样勤勤恳恳,却也总像一头牛一样任人抽打。
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总是批评我,何必把外婆受苦丢脸的事情拿出来说。在我妈妈眼里,外婆所受的所有苦,都是外婆的耻辱。娘家女儿那么多,只有她被送去做童养媳,是她一辈子最大的耻辱。
可是她不说自己可怜,也不觉得自己的经历多么难以提及。她总是最包容的那个人,当然,可能也是最无能的那个人。
小女儿的婚事,是她的丈夫敲定的,明知道被亲戚欺骗了,没有了解到女婿家的真实情况,却还是因为面子把女儿嫁给了那个穷得叮当响的混小子。即使公婆不在了,她还是无法做任何决定,也改变不了任何残忍的现实。
三女儿嫁人以后神志不清,生下第二个孩子便发狂致死。她明明知道女人悲哀的命运的,可是,命运何曾放过她。改变不了,也要通过别的方式折磨她。
无能吗。是很无能吧。但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是她那样的命运,还有信心活下去吗,能给她的怎样的信心把日子过下去呢。她包容了所有的不公,包容了所有的悲哀,也包容了她那熬不到尽头的命运。
小女儿在婆家过得太清苦,她跑上几十里路探望,自己过得捉襟见肘还是在接济着这对新婚夫妇。她是不能改变任何的现实,但是她火一样的心,灼烧得小女儿不得不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都还有机会。三女儿的事再也没有人提及,儿子们给她剥皮抽筋一样的沉重劳动,只为挣得家当给他们一个家。三女儿的孩子们,还是在外婆的臂膀下长大,顾一个大家,也要顾那个丧妻丧母的小家。
念及婆婆曾经对她的百般刁难,她成为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实本分的婆婆。所以大儿子的媳妇就可以住着她打拼下来的砖瓦盖的结实房子,还对她打骂嘲讽。她是有良知的人,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
她忍啊,丈夫不说话,儿子不说话,穷人家就媳妇怕跑了,谁也不说话。所以她忍啊,她只管干活啊。
承受苦难,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胆量,让生活好好地捶打。
二
我从小跟着外婆长大,从没见过她和谁红过脸。
集市上个个叫她“五娇婶”,连夜剥好的青豆挑到集市上,她的永远都是最青嫩嫩的,她种的东西实诚,做人做事也实诚,绝不缺斤少两,绝不洒水耍赖。得任何一个人的小恩小惠都要涌泉相报,农村管这客气。
因为她客气,所以我从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看见别人给啥就拿啥。哪怕她从来没有不允许我接受别人的给予,但是我却深刻的老老实实知恩图报了二十年。
现在的人,都说老人带孩子容易养得娇惯。她总说我跟着她吃苦了,只有我知道,她给了我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卖点菜能赚几个钱,走上多少里山路,才换点血汗。给我买花裙子,给我买厚厚的棉袄,给我别人家孩子从来没有少过的东西。我时常因为不吃饭被外公拿着长竹竿追着到处跑,可她不曾动过我半分半毫。他们不喜欢小丫头,反正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媳妇。
她不怕,她不怕我忘恩负义回到爸妈身边就不要她了,也不怕我嫁人了不认她这个老婆子了。她就怕自己吃过的苦,还要让我吃一遍。即使在乡下长大,即使家境并不富裕,我还是无忧无虑,每天在她的臂弯里听着一个个古老神奇的故事睡得安稳。
如今姑娘长大了。
老太太还是在小村子里。
大儿子住在城里,每月该给的钱也不知给了多少。她从来不向人提及,只是每每给儿孙们,包红包巴不得用尽自己所有的家当。跟着小儿子在小村庄生活,从来没有一天停下来不干活。时常被劝着去城里儿子女儿们那儿歇歇吧,她不自在。在谁家都不自在。所有人都说她客气,把自己当外人。可是,他们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她只是习惯了为别人着想,习惯了不亏欠他人。
命运亏欠她太多了,她的亲人亏欠她太多了。
所有人,都是会享福的人。
只有她不是。
她越老越害怕得病,她觉得自己不该得病。曾因为搬那打包起来五十多斤的稻谷从楼梯上摔下来,差点折了腿,也落下后遗症。常年省吃俭用,胃一直都不堪重负。太多毛病了。那破残的躯体,太疲惫了。
三
故事始终都有一个结局。
人最难逃一死。
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遗忘。
“你知道这个是谁吗?”
一直在解说的小舅妈终于看到了面无表情呆站着的我,而我只是紧紧地盯着她那张苍老暗淡的脸。那满脸的褶皱,缩在我的心里,绞着直痛。
“啊,崽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身边的亲人松了一口气,摸摸自己僵硬的脸,如释重负说:“从小带大的嘛,还好记得,不至于那么糊涂,还好……”
我妈妈红着眼角,紧紧攥着她的手,想扳正她的脸让她仔细看看自己。
可是她只是对我傻笑。不安得像小时候犯了错的我一样。
老太太还是那个老太太,只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罢了。
我还是想像以前一样,陪着外婆一起睡。
可是,连我妈妈都诧异了。
“还是你懂事,外婆这样的精神状态都还愿意和她一起睡……”
我同样也很诧异。
哪样的精神状态呢?
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她就是糊涂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她睡在我身旁喃喃道:我得把我的衣服找到来,在老房子里,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放在哪里,我怕他们找不到。
“什么衣服呀?”
“我那天要穿的衣服啊。”
轻轻几句,却搅得我泪流不止。
糊涂就糊涂着吧,何必清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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