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天气晴
清淡白蕊盈满袖 迹远情深且香留
今年家乡的伦晚（柑橘品种之一）热销，恰逢《思美人》也正在热播，随之由楚辞改编的歌曲《橘颂》也受到年轻观众的热捧。端午临近，我领着学生们诵读到“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时，想象着橘树的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又何其缤纷可喜时，却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我的外公—王新德先生。
外公是新洲人氏。解放前新洲地属黄冈，乡间颇为尊师重教，文风鼎盛。外公家境尚可，几代人省俭置下一些田地，一家人都把读书求学、光耀门楣的希冀寄托在了年幼聪慧的外公身上。外公读完乡间私塾，后进新式学堂读完中学，而后从黄冈中学考入华中农业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来到山区县工作。自此他与秭归、柑橘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听母亲说过多年前，外公因柑橘研究颇有建树，有机会调到农科院柑橘研究所去。但外公想到秭归缺少农业科技人才，他已在这里工作生活多年，娶了盛产桃叶橙的屈原故里的妻子，生了我母亲等六个孩子，可以说秭归已经是他的第二故乡了，他不愿离开。《橘颂》里有“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橘树禀受天命，不能迁徙，只生在南方的楚国。橘树一心一意扎根在南方楚国，不正是外公的人生写照吗？外公也教育我们从小做事要专一。表弟出生时，外公给他取名“干一”。希望他长大后，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成为爱岗敬业、有益社会的人才。表弟学的是道路与桥梁专业，成年累月随着工程项目奔赴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家人希望他能有安定的工作，他却不辞辛苦，自得其乐。我想他是没有辜负外公期望的。
犹记得儿时的夏夜，星空浩远，外公倚靠在躺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诵读《三字经》的情景。诵读几句后，开始讲解背后的故事和道理。还未入学的孩子，当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这些场景，却是我读书启蒙的发端，使我渐渐对阅读有了兴趣。传统文化经典浸润着我幼小的心灵，使我渐渐脱离幼童的蒙昧状态。
我的名字“诺冰”也是外公取得。诺即讲诚信，重然诺。古人强调做人须“言必信，行必果”。冰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重日积月累，万事不可一蹴而就，不可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功到自然成。儿时，我曾跟随外公去田间地头给柑橘树修剪、嫁接。他的皮肤晒得像成年累月在田间劳作的老农一样黝黑，他指着一棵长得茂密的大树问我，这棵树为何长得格外茂盛。我说它接受到的阳光最充足。外公笑着摇头道：“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的根扎得最深。”从教几年后，我发现驰骋杏坛育桃李的前辈能在教育教学方面有很大成就的原因在于自我学习。根深才能枝繁叶茂，静水方能流深悠长。这是外公的老农思维与智慧，也是他告诫我求学、从教都要醉心其中，沉潜自修，做到“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外公虽是农业科技工作者，但几年乡间私塾的教育，使他对传统文化颇有兴趣。他的枕边放着多年来爱不释手的《红楼梦》，书架上摆放着《论语》《孟子》《唐诗选》《古文观止》等国学经典著作。外公得知我选择中文专业，就把这些书悉数送给了我，希望我学得精深，学有所成。待我走上讲台十年后，这些书我都重新购买了更加精美的版本。但这些旧书我却舍不得扔。书页早已发黄，上面有我多年前做的阅读笔记。八十年代初期，外公一人每月百十元的收入要承担一大家人的生活开销。他却还能省吃俭用，积攒着几元钱去购买中华书局、上海古籍的书籍。在物质相对贫乏的八十年代，他却还有如此奢侈的精神享受，真是难能可贵呢。更为可贵的是他把这个嗜好遗传给了我。
外公秉性温良、淳厚，待人真诚。外公有位挚友范爷爷。范爷爷是蕲春人，同是黄冈老乡，同是华农毕业，同样来到秭归在农业战线上工作。由于某些历史原因，范爷爷快四十岁还没有成家。外公一改读书人的庄重矜持，极为热心地为范爷爷做起媒来。多年以后，外公跟我们谈起这事，说起自己还帮着范爷爷给王奶奶写信，促成了二人的婚事，二人还生了四个儿子，组成了一个大家庭。就自得地哈哈大笑。我们都明白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老友孓然一身，孤苦伶仃地在异乡工作和生活，他自豪地看到自己和范爷爷两个异乡人都在秭归扎根、发芽、开花、结果了。范爷爷和王奶奶都很感激外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范爷爷身体不好，外公外婆常常拿出省吃俭用的钱来周济王奶奶，王奶奶也常常带着从望江乡间摘来的小菜送给外婆，噙着眼泪说“文兰（外婆的名字），我知道你们一家也不容易，等老范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还给你们。”外婆连忙答到“你们莫着急，几个大姑娘工作了，能买些东西回来，钱不等着用，莫着急”。外婆体恤王奶奶没有姑娘，又说“儿子长大些，懂事了就好了，一切都慢慢来。”这些场景都被年幼的我看在眼里，外公、外婆待人的真诚、仁善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成年后我也逐渐体味到人与人之间境况艰难时的互相扶助比处境显达时的相互提携更为可贵，雪中送炭重于锦上添花。
儿时的我也颇受外公外婆宠爱。一次我吵闹着要喝橙汁。本地橙汁厂出产的原汁很浓，需要兑水再饮用的。正在看书的外公被我吵闹地忍受不住，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很大的橙子来，和蔼地对我说：“橙汁家里没有，橙子也只有这一个。你要答应爷爷，吃完橙子后不能再哭闹了。”待我心满意足地吃完橙子后，外公委婉地批评我说：“大人们工作都很辛苦劳累，钱都赚得不容易。比不得外公离休在家里享清福。大人们买什么就吃什么用什么，要勤俭节约。”接着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大家都认为你是乖孩子，但外公认为你偶尔也有不乖的时候。别人当面夸赞你好，未必是真对你好，为你好；而有人肯当面批评你不好，却多半是真对你好，为你好。明白么？”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笑着说“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长大后，我们这代人的内心都经受着市场经济的冲击。有些人物质欲望膨胀，心灵极度空虚，可能会内心失衡，焦躁不安，甚至做出违背道德良心的事情来。我很庆幸自己大多数时候内心都很平和，能够平衡好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这都得感谢外公在我幼小的心灵播下了读书的种子，蒙以养正，扶正了我内心价值取向的幼苗，让我身处浮躁、功利的闹市却能拥有宁静、充盈的内心，让我在满足眼前物质生活地同时还能诗意地栖居在自己的精神家园。外公摸着我的头说的那番话，当时听了很玄妙，却令此时此刻的我思考着人生名与实的大问题。人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能名不副实；更不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理应做到表里如一，力争实至名归。理性地对待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自我认知能力需要实践与时间去检验。
2003年，外公因病去世，我在武汉求学未能见外公最后一面。家中后辈无人学习农业，也就无人传承他“培育柑橘，科技兴农”的衣钵，但是他的音容笑貌镌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他的言传身教也影响着我们的一言一行，涵养着我们的心性。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良好家风是传承中华优秀文明的载体。外公的言传身教对我们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它如细雨般润物无声，似清泉般滋养心田，像春风般沐浴后辈。它深入到我的骨髓血脉之中，家风、学风、师风浑然一体，我希望家族给予我的求学之风、为人处世之风能化为学高、身正的为师之风，能影响到一代又一代的秭归学子。
梦回古城归州，望江乡间的柑橘树上正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朵，隐约见到外公戴着草帽伴随着清新淡雅的柑橘花香行走在田间，离我渐行渐远。斯人已逝，芳香永存！
晴耕雨读传家久，诗书文墨济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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