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人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么这个人干什么都没关系。是啊,我准备承担后果。你振振有词地要我戒酒,可是现在我只剩下这一项嗜好了。你试想一下,没有这个,生活对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能理解我从苦艾酒中获得的乐趣吗?我渴望它。喝的时候我品尝着每一滴酒的滋味,而后,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沉浸于难以言状的幸福之中。酒使你恶心,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打心眼里蔑视肉体方面的快乐。肉体的快乐是最狂暴的,也是最不寻常的。我是个各种感官都很敏锐的人,而且我一味地沉迷于此,现在我不得不为之付出代价了。我也准备付出代价。
“有时,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害怕过,”他望着菲利普,“你认为这是谴责吗?你错了。我对我的恐惧并不害怕,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认为你活着时应该时时考虑到死。要想活,唯一的办法就是忘记死。死是无关紧要的。对死亡的恐惧绝不应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任何行为。我知道我将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而死去,而我也知道我会非常害怕。我知道我无法抑制自己对迫使我落入如此结局的人生的痛切的后悔,可是我不承认这种后悔是正确的。如今,我虽然体弱、年迈、多病、贫穷、行将就木,但我仍然掌握自己的灵魂,我什么也不后悔。
“当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时,我告诉你它会回答你的问题。怎么样,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菲利普微笑道,“你不告诉我吗?”
“不,不,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则答案就毫无意义。”
与其他事物一样,名望仅是一种幻想。
他自问,人生的法则是什么呢?假如这一法则无用,为什么人们按照某一种而不是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他们依照他们的情绪行事,但他们的情绪可能好,也可能坏。它们究竟是导致胜利还是导致灾难,这似乎仅是个机遇问题。人生似乎是场摆脱不开的大混乱。人们受自己所不知的无形的力量的驱使,到处奔波,但他们却疏忽了这一切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
老弟,你根本不能想象娶一个地位比你低的女人为妻。你想娶的是一个和你有同等文化程度的女人。你的脑子充满着志同道合的念头。废话,老弟!一个男人不必同他的妻子谈论政治,而你以为我在乎贝蒂对微积分的看法吗?一个男人只需要一个能够替他做饭,照料孩子的妻子。
“但是,当孩子们接受一些你认为不真实的东西时,你怎能袖手旁观呢?”
“假如那些东西是美的,它们是不是真实的我倒不在意。要求事物不但必须迎合你的美感,而且必须迎合你的理性,这要求太高了。
况且,宗教是个气质问题,假如你脑子里有宗教的癖性,你就什么事都相信,假如你没有这种癖性,那么不管向你灌输什么信仰你也会拋弃的。也许宗教是最好的道德学校。它好比你们绅士使用能够溶解其他药物的溶剂一样,它自身并没有功效,可是却能使别的药物得到吸收。你选择了你的道德观念,因为它与宗教是结合在一块的;你丧失了宗教,而道德观念依然存在。假如一个人通过热爱上帝而不是通过熟读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而得到善良的美德,那他就更可能成为一个好人。”
通过一道既非来自白天也非黑夜的惨淡的光亮,可以看出它是一座灵魂的城市。它屹立在绿色的山冈上。不过,这种绿色并非这个世上所有的。城市被巨大的城墙和棱堡围绕着,人类发明的机器和引擎无法摧毁它们,只有靠祷告和斋戒、悔悟和叹息以及禁欲苦行方能攻克。它是上帝的一座堡垒。那些灰色的屋子并非由泥水匠所未知的石头砌成的。它们的外形有些可怕,而且你不知道什么人可以住在里头。你可以走过那些街道,并毫不惊奇地发现这些街道都没有人,又不是空的;因为你觉察出一种无形的,然而对每一内在感官却感觉得到的存在。它是一座神秘的城市,在那儿想象力像一个人从光明走入黑暗那样摇摆不定。赤裸裸的灵魂来回走着,它知道了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亲切的但无法表达的经验,也意识到绝对之所在。在蔚蓝的天空中, 因为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证明而显得真实,朵朵浮云随着奇异的微风飘动,缕缕微风犹如永堕地狱灵魂的哭泣和叹息。这时,你可以看到一群长着翅膀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而毫不觉得惊奇。菲利普觉得,这座城市的居民面对这一奇妙的幻影,无论是出于虔诚,还是感激,都不会感到惊奇,而只顾匆忙离去。
人们似乎有触摸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身上震荡着一个伟大民族的丰功伟绩。他们的幻想充满了美洲的繁荣和加勒比海群岛的碧绿。他们的血管里有着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炼出来的力量;他们是骄傲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觉得自己胸怀辽阔的天地、黄褐色的荒野、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以及安达卢西亚的如花似锦的平原。生活是热烈而丰富多彩的。正因为生活本身提供的东西太多,因此他们焦虑不安地渴望得到更多;他们不会满足,因为他们是人;他们把充沛的活力,投入到对一种不可言喻的东西的热烈追求中。
他向来热爱生活。在他看来,他遇到的理想主义大多是生活的怯懦地退缩。理想主义者退却了,因为他受不了人们相互你争我夺;他没有力量去奋斗,因此就认为这种斗争是庸俗的;他是虚荣的,当他的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便以蔑视同伴来聊以自慰。
然而,在这儿他似乎预感到某种新的东西。很久以来,他一直抚豫不决地去接近这新东西,只有现在才意识到这一事实:他觉得自己就要有所发现,他模糊地觉得这里有比他过去崇拜的现实主义更美好的东西;但这种美好的东西,当然不是怯懦地逃避人生毫无生气的理想主义。它太强大了;它是刚强有力的;它接受生活的一切欢乐、美与丑、卑劣与英勇;它仍然是现实主义的;但它是达到更高境界的现实主义,在这种现实主义中,事实被更加明亮的火照亮、改造了。通过那些己故的卡斯蒂尔贵族的严厉的眼光,他似乎能更深刻地看待事物;那些圣徒的姿态乍看起来似乎是疯狂的、被扭曲了的,现在看来似乎有某些神秘的意义。但他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好比他接到的一个重要信息,但却用一种他不懂的文字写的,他怎么也看不懂。他老是在探索人生的意义。在他看来,这儿倒给他提供了一个人生的意义:但这个意义是晦涩的、含糊不清的。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仿佛看到了像是真理的东西,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你可以看到山脉一样。他似乎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靠机会,因为他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仿佛认识到, 自我克制也许和屈服于情欲一样的强烈,一样的活跃。他似乎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也可以像一个征服了多个领域并对未知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的生活一样的丰富多彩,一样干变万化,一样富有经验。
他们具有一种品德,那就是善良。这是他从前不曾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直到如今他才想到,吸引他的显然是这种善良的美德。理论上他不相信有善良的美德,假如道德只不过是个人方便的问题,善和恶就失去意义了。他喜欢违背逻辑,但是,这纯粹是自然的,毫无造作的善良,他认为它是美的。
“人并不像人们料想的那样为爱情自杀,那仅是小说家们的想象。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才去自杀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金钱比爱情更重要。”菲利普说。
她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不能理解男人也许不会像她那样地迷恋于肉欲。她与男人的关系纯粹建立在那些方面。她不能理解男人还会有别的兴趣。
看来,人好像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手中的傀儡,这种力量驱使他们做这做那。有时他们用他们的理智来为他们的行为辩护。如果行不通,他们便不顾理智,悍然采取行动。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落魄。他总是力图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一切却适得其反。他能帮人时就帮人,也不比别人自私。他竟会落到这般地步,这确实太不公平了。
他有个奇怪的感觉:每蒙受一次屈辱,都是自己主动承受屈辱,就像是强迫命运向自己摊牌。
发生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既然已经发生了,后悔是荒谬的。
他从不曾希望人们待他好,当人们待他好时,他便感到惊奇、感动。他再也忍不住了,两滴热泪从脸颊淌了下来。
想到与人谈论他眼下的困境,他简直受不了。只有决意不去想它才能忍受。他生怕一旦打开心灵的窗户,他脆弱的精神会彻底崩溃。况且他对自己曾经遭受过痛苦的地方,有着无法抑制的厌恶情绪。他对自己过去所蒙受的耻辱记忆犹新:他饿得发昏,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以及最后一次向他借五先令的情景。他不愿意见到劳森,因为一见到他就会使他回忆起那些狼狈、落魄的日子。
他的神经异常兴奋。脑海里老是出现这些游人的面孔。有时候在林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惊骇地看着他们从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丑陋不堪,脸部表情如此的卑劣,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望所扭曲,令人觉得他们对于任何美的概念,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尖嘴猴腮。他们并没有什么邪恶,只是小心眼和庸俗罢了。他们的幽默也只是一种低级的趣味。有时,他眼睛望着他们,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思量着,他们究竟类似哪种动物。看到他们仿佛都是些羊呀,马呀,狐狸或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他极力不做这样的联想,生怕摆脱不了这种观念)。
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浏览房间里林立的墓石。它们是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石匠的杰作。它们很简朴,并非天才之作,然而却体现了古朴风雅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使人们不由得想起海米塔斯山上的蜜蜂。有的墓石雕刻着坐在长凳上的裸体人像,有的表现的是弥留之际的人和那些爱恋他的人别离的场面,有的是生命垂危的人紧紧地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的场景等等。所有的墓石画面都是悲剧性的生离死别,除此再没有别的了。它们的淳朴格外动人。朋友之间的生离,母子之间的死别,何等哀切悲壮!使活着的人更为悲痛。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前流泪痛悼死者的人们,已经同他们为之哀悼的死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悲哀尚存人间,眼下它正充满着菲利普的心。因此他内心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接连喟叹着:
“可怜的人们啊,可怜的人们。”
菲利普突然又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客,那些手拿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人,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望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拥进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是不能永生的,是必定要死的。他们也有所爱,但又必定要跟他们所爱的人永远离别,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而且,也许由于他们的生活是丑恶和肮脏的,对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了美这一点全然不知,他们的离别会更加凄惨悲哀。有一块非常漂亮的墓石刻着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的浮雕。浮雕线条严谨,风格质朴,令人感到这位雕刻师是带着真情实感从事创作的。它是一座比世上任何事物更可宝贵的精巧优美的纪念碑一一友谊的丰碑。
你几个月天天与一个人见面,你跟他的关系十分亲密起来,没了他简直不知如何活下去。后来两人分离了,而一切却依然故我,那个原先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则变得可有可无了。你的生活照常进行,你甚至连想也不想他了。菲利普想起早年在海德堡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有能力干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来的海沃德对未来一直充满激情,后来不知怎的却一事无成,自暴自弃了。现在他死了,他的死,如同他活着一样,毫无价值。他默默无闻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也还是一事无成,仿佛世界上从不曾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菲利普绝望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用呢?世间万物,一切皆空。克朗肖也是如此,他活着默默无闻,碌碌无为。他一死便被人们遗忘了,剩下的几本诗集则由一个旧书商廉价出售。他的一生,除了给一个爱管闲事的记者写篇评论文章提供机会之外,就别无意义了。于是菲利普从心灵深处惊呼:
“活着有什么用呢?”
人们一生中所做的努力和它最后的结局何其不相称啊!人们要为青年时代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把人生天平的一端沉重地压了下来。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他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起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的踌躇满志,想起了身患残疾给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身世,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无人关照的环境中度过的青年时代。他不明白, 自己除了做些看来全部是最好的事外,别的什么都没干过,却一下摔了个大跟头,陷入了不幸的深渊。能力并不比他强的有些人混得很出色,能力比他强得多的一些人反而失败了,看来这纯粹是机遇。雨水毫无偏向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不管是正直的人或是邪恶的人。莫要问为什么,因为这里面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答案很明显:人生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颗在空间快速运行的星体的卫星,在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应运而生了。既然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上有了生命的开端,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也将会有生命的终结。人,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生命意义更重大;人类的出现,并不是造物的顶点,而是自然对环境做出的反应而已。
尾巴: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
“请,请你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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