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爹:
……我其实并不想写这篇文章。
这确实挺奇怪的。过母亲节的时候,满大街小巷都是康乃馨啊,贺卡啊,还有拽着娘亲的手上街购物的男生女生们。结果到了父亲节,这一整条大街,除了几个商家在用父亲节的名义打着幌子以外,整体的父亲节兴致似乎并没有母亲节那么高。
送花?母亲节大家都知道是康乃馨,而我实在找不出那种花叫“康爷馨”。有人说送石斛兰?这种花在大东北地区居然还挺难找。
所以思来想去,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还是一个赚不了钱的孩子,无论买什么都用的是爸妈的钱。所以这个父亲节的重点在这篇文章上。至于那个笔记本,就权当是一个节日的引子得了。
你知道,我写出这么一封信来多么费力……本来我是想写诗,就像母亲节我给我妈绘声绘色地谱写的那一首诗一样。后来一想,算了。这么多年,儿子我季轩合也没有多大能耐,在家得是个乖宝宝,在外社交能力也比不上别的孩子们。我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用我低劣的文采和诗篇,逢年过节舞文弄墨。写了这么多年的诗,这次让我以一个十六岁的高中毕业生的心态,正式给你写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吧。无他,如下。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精明的孩子。奶奶爷爷妈妈口中所说的我在辉南出生呀,去过北京,到过沈阳,住过上海呀,我记不清。那一段日子可能是我最可悲又最开心的时光,可悲的是我不记得那时候我应该是多么开心,开心的是你和我妈还没离婚。
所以我记忆中的故事是从一张爸爸的脸,一张妈妈的脸,还有奶奶家的炕头被窝开始的。那一阵子我妈隔三差五地来,你也隔三差五地来。我趴在被窝里看着你从沈阳出差回来,手里还提着几箱磁力积木和电动机小车。虽然奶奶每到晚上九点就哄我再不睡觉就被后村的老狼叼走了,但是知道你要回家的那天晚上熬到十点等你进门,以及等着看你手里拿着什么玩具,确实是我当时的一大乐趣。
再后来我稍大了点,应该是进了幼儿园。我也是所有孩子中最隔路的一个,无论是性格还是思维。那时我就记得幼儿园老师一个个一脸烦躁地看着我的眼神,和一群孩子们的喧哗声。这些小细节这么多年可能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我特别喜欢放学的时候被接回家的那一刻,无论是一周一次的我妈来接的我,还是若干次的你来接的我,还是无数次的因为你出差我妈没来从而爷爷奶奶来接的我。至少离了幼儿园,我就能有一种全世界都是我的的感觉。
再后来呢,我幼儿园毕业了。拿到了“幼本”学位的我,又被你带到了沈阳。我这会儿就清楚地记得咱俩——还有一个我忘了从哪儿来的跟咱们几乎没有关系的小姑——和大姑大姑夫在沈阳的一个逼仄昏暗的屋子里住下的日子,甚至清楚到现在我还能画出那个屋子的布局。他们两个做婚纱摄影的修图,你则在每周四的时候去瞭望周刊的总部交上本周的绘画作品。鲁美毕业就是不一样啊。
我记得那段时光。在皇姑区的一个单面窗户的屋子里,你教我怎么用筷子夹苹果丁和巧克力豆,怎么读英语故事书。在我起水痘的时候,你就陪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平时你还会给我划定时间让我背上一个小时的《论语》《大学》《中庸》《庄子》《道德经》,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让我背这些古文到底有什么用。甚至每天睡觉前我听的都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声,慷慨激昂地念诵着我白天背诵的那些内容。听着小姑在隔壁兴高采烈地玩着电脑,我手里攥着书页,心急如焚——这日子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当代小孩过的日子,是吧?
其实后来的那种不理解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因为我也在习惯你其实一直做着不被多数旁人理解的事。诸如后来我回到辉南,藕断丝连地上了几周小学,不用说我,全家人都懵了。这几周我从一年级跳到二年级,然后升入了三年级,然后辍了学。不得不说,能把三年的日子压缩到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换了谁都无法想象。
我猜你当时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吧。
我也记得,2008年,当时我七岁还不到,我天天早上被你拉起来,上北山,迎着朝阳背唐诗。你还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昒爽时分,晨曦投到你的脸上,投到我的肩头,投到我的书页里,投到蒲棒草尖的蝴蝶翅膀上,投到小沟边聆听着水流鸣唱的小鸟身上,投到一整个夜晚没有温度的大地上。我合上书页,就像是捉住了一个清晨。那时我只知道困倦,现在一回想,你当时是把我带进了一个金色的世界里,而那是我一辈子都应该记住的时光角落。
再后来就是你赐给我的那段我最喜欢回忆,却又最不堪回首的故事。这一章节叫北漂。
这一章节的主人公只有我们两个,在两年半的故事中,爷爷,奶奶,妈妈,他们加在一起所出现的时间总和都不超过三个月。那就是咱俩挣扎着的一段历史。
这两年半是我这辈子含信息量最大的两年半,我觉得。我还记得2008年5月初,刚到北京的时候,你拉着我全城上下找着住所,几乎把帝都的地铁公交坐了个遍;我还记得天通苑7.5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你在电脑上画着插图,我在下铺上背着《周易》和《庄子》,靠着屋里的挂面和油麦菜三天没出过门;我还记得天通北苑一区的顶楼上凌晨五点时,你和我攥着冰镇柠檬水瓶子一起赏过的朝阳;我还记得你送我去记忆力的训练班学了一年后,我在五千人的会场倒背圆周率前无言的你躲在摄影机后的那份饱含鼓励的眼神;我还记得你把我送到门头沟的一周冬令营之前,你在五环边目送着我踏上向西的大客车驶离了西黄村;我还记得冬令营的第三天,你偷偷写下来让冬令营的老师转交给我的一整页让我哭成泪人的信;我还记得菜户营桥边的房车公司里,你不分昼夜地绘制着地铁站口房车小卖店的图纸,我用我之前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空间感在你身边给你画北京市的公交站点和地铁线路图;我还记得江苏苏州的房车总部,咱俩在那里冒着雨和公司老总出门去钓鱼的那一刻;我还记得回到辉南的前一晚,你哄我说咱们出去买土豆,然后拿着行李和车票带着我就登上了代表着两年半的北漂生活结束的K215列车回到了辉南……这么多年,你总是一个不愿意和别人商量事情的人。所以你留给人们的感觉,要么是惊喜,要么是感慨,要么是难以理解,要么是沉默……而对于我,这些感觉都有过。
再后来,我从四年级重新捡起了小学的课程,然后从五年级跳到六年级,从借读生变为正式生,再到后来上初中,上高中……我又接触到了另一种和北漂的日子不一样的社会。我的生活从此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平和,悠静,鲜有波澜。但奇怪的是,我却总喜欢回忆起小时候的那些在别人看起来有如传奇的时光。
你每每听到这儿都会摇摇头,说我不可能怀念那段日子,因为那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该喜欢的生活。对这一点其实我也并不否认,你总能洞悉好多跟别人看到的不一样的事物,尤其是我……所以我怀念的,可能只是那种不一样的感觉罢了吧。说到这儿,其实我有一点心酸。
八年了,几乎没多少人记得北京公交站点出现过的你设计的平面广告;也没多少人记得北京地铁出站口的房车小卖店的设计师是你;甚至没多少人记得你到过北京,和他的儿子做过那么多超凡的事情……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你!那是我爸!
今年我十六岁。再过三四个月,我就十七岁了。高中毕业的我,也马上就要走出家门了。但面对未知的窗外,我激动,但我不害怕。激动的是我又要重新拾起当年的闯荡江湖的感觉,不害怕是因为我和你一起经历过那种别人眼里的未知。
想到将来我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父亲的角色,我就忍不住会想到你。我可能驾驭不了你的那种角色设定——你扮演的角色,几乎为全世界所不理解,但是你也没妥协过。我明白,你也是一个坚持自我的人,我自诩的洒脱的性格可能也是随了你。
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但偏偏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你会理解,我写文章本应该思如泉涌,只有这些化作文字的我想对你说的话,我每一句每一句斟酌了数番,最终才写出这么一段。所以,不要怪我口无遮拦,也不要怪我欲言又止。这封致你的信所说的内容,怕是只有你和我会懂。你对我的梦和我对你的梦相重叠的一段,便是过往的那些奇妙的时光和清澈的人生。
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这些话只能赶在我远走之前马上和你说出来。感谢你赐予我的不一样的故事和传奇,也感谢你赠予我的一切和我拿不走的回忆与财富。你十六年间所赠予我的一切,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了一件“自由”,而现在,将要远行的我,也要不忍地把它取走。
无论如何,谢谢你,还有父亲节快乐。
你的儿子
写在未成年时,与你相伴的最后一个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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