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归园田居
李七雪与苏汀兰告别,从萦香亭离开,匆忙去了丹泽谷在夷州的医馆,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方始回到烟霞居,已是傍晚。
檀九一个人在后院的秋千上发着呆,看见李七雪匆匆进院,眼都没抬一下。
李七雪从上次来夷州,就觉得檀九性情有些怪,但他并未在意。他知道烟霞居这些侍卫,来历都透着神秘,唯一肯定的是,他们对阿烟唯令是从,从无违逆,这就够了。
他走上前去,踏进卧房门槛的时候,问了一句:阿烟去了哪里?
檀九没动静,过了很有一会儿,方才懒懒回道:铁少家主接去茶园了,晚上不回烟霞居。
李七雪的脚步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进屋,简单理了理来时所带之物,转身出门,丢给檀九一句:我这两天有事,阿烟回来的话,让她在这里等我。
说完,出了后院的小门。
檀九没有回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
铁家的茶园里,烟霞居那位主人,正在园中和铁家老爷子品茗闲谈。
“您真的想好了,要辟一处园子……”
“没什么好想的,这也是我的理想。”
“世间人对您多所误解,您却淡然应之。”
“我本就不该对这世间事横加干涉,是我自己选的,说好的人和说坏的人都没什么错。”
“此次夷州之事,若报上朝堂,恐怕那何妨不止身败名裂……”
“何妨,不过是贪名而已。这世上,谁还没点贪念呢。有人贪财,有人贪名,何妨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那些年之所以看上去清名极盛,不过是没遇到真正的诱惑而已。”
“您不若就在这夷州,选一处庄园,我铁家无甚报答您,这园子的事情就让我们来办。”
“烟霞居和铁家是生意伙伴,不谈报酬,烟霞居取该取的,你铁家拿你应得的。”
“古来女子中,倒也有一些特立独行遗世而立的,如您这般的,少之又少。”
“老爷子过奖了,我就是一俗人。”
“呵呵,在这红尘之中,谁又不是呢……”
……
次日,夷州官署的事情,炸响了大街小巷。
李七雪是在夷州医馆听到弟子来报的消息,他本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亲自送汀兰回岛上。汀兰的身份特殊,他怕就算是自己派的人,路上也不安全。然而,一大早传来的消息却是,州守夫妇亡故了。
李七雪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有些失神,半刻之后,又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铁少家主将这个消息说给烟霞居那位主人的时候,她正在啃着半块西瓜,她的说辞是,盛夏时节,西瓜最为解暑,不用吃饭都要吃瓜。
当她听到那个消息时,只简单嗯了一声,好像这结果她早都知道似的。
……
五日后,有一骑快马到了烟霞居,掌柜徐行接进前厅,那人满面风尘之色,显见是赶了连日的路。
檀九接到消息,今日有客来,要他带去铁家茶园见主人。他刚刚从后院踏进前厅,便看见了来到的那人,徐行正要与他说,他问了句:龙将军吧?那人一愣,随即道是。檀九说了句:那就走吧……
铁家茶园的一角亭里,只有烟霞居主人和龙馗二人。龙馗一口喝掉了那人递过来的一大盏茶,听那人悠悠道,
“龙将军辛苦了。”
“您客气,小姐她真的去了?”
“目前来看是的,不过,你家小姐聪慧胜于常人。我请你来便是要告诉你,往后滇南的驻防还是要多加小心。常右之事,不能再有。”
“常右之事,是我疏忽。”
“也不算是吧,很多事情本来就不能简单以好坏而论。总之,不能伤害大梁百姓,是我的底线。苏景其人,本就没什么大错,属将忠心,本来是件好事,可是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好了。”
“那……小姐的骸骨……”
“她的母亲一个人葬在沧海,苏景又葬去了凤鸣关……我看你不用管了,有人料理她的后事,毕竟苏汀兰这个人早已不在大梁,你也不好将她葬回她母亲身边。”
“有人料理?您是说那位……”
“嗯,应该吧。对了,以后滇南那边你多费心,此事之后,我要回去耕田种菜了,不大会操心这些事了。”
“您要归隐?烟霞居呢?”
“烟霞居本来就是自己经营的,与我无关。”
“那,您欲往哪里?”
“还没想好,且走且看吧。”
“无论您最后怎样决定,沧海会为您留一处园子。”
“多谢!”
……
李七雪在东海边,往水中放了一个精致的小瓷坛,瓷坛的颈口处,挂着一枚莹白的玉佩,那一坛一佩,顺水而去,一路漂远了……
第四十六章 重操旧业
李七雪葬了苏汀兰,从东海返回夷州。
他明知阿烟一定不会在夷州安分等他,却还是习惯性地到了烟霞居,掌柜徐行看着正要出门,迎头碰见了李七雪,遂将他请去前厅。
“阿烟何时离开?”
“主人在夷州事后第三天离开的。”
“去了上都?”
“正是。”
“又去上都,她倒是很配得上帝师之称,谆谆教诲不厌其烦。”
“主人临走的时候说,让您回丹泽谷安心做大夫……”
“她打算留在上都?难不成还真的打算住进那个吃人的笼子?!”
“主人没说留不留在哪里,不过,她行踪飘忽……”
“阿烟……算了,此事我知道了。”
李七雪向徐行告辞,回了丹泽谷。
……
上都,宫城。
皇帝陛下派了景流接那人前来,不料那人前脚下轿,后脚却指挥景流从轿中取出一个大包裹来,貌似极沉。
她缓步进得书房,慢悠悠坐下来,指挥景流将那个包袱打开,一大摞装订整齐的卷册摆在书房地上。
他看了一眼卷册封面的字迹,便认出是什么了。
“这是……写给我的?!”
“不然嘞?!写字太累了。尤其是这笔也不趁手,纸张也不好使,总之,备受煎熬,我已经好多年不这么费劲写字了。”
“你上次不是没答应么,若是知道你会写,我就拿宫中的纸笔给你使。”
“呃……没答应么?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上次喝酒的时候说的,写这些东西费脑,不写……”
“呃……我到底做了什么……自己给自己挖一大坑。你知不知道,我虽然喜欢那些故事,可是要把那些东西原原本本再复述出来,真的真的……太费脑了。而且,我记性很不好,字又写得烂。瞧见没,这里,起茧子了。”
她絮絮叨叨啰里八嗦抱怨着,他却拿起那些卷册一本本翻看着。
字迹是真的龙飞凤舞,虽潦草不堪,却粗犷豪放,毫无小女儿之态。
内容十分庞杂,有些是他听过的,还有一些自己完全没听她说过。有帝王大事,有臣子轶事,有风物人情,有天文地理,有农桑种植,还有一些边民风俗。
他大致浏览了几册,直观的感觉是,这似乎是一朝史书。但是,这写的人和事,无一与大梁相关。宫中藏着的那些上古典籍中也无相关记载。
这确确实实是阿烟编的,他肯定。虽然每次问到的时候,她都信誓旦旦说是上古一位明君,但自己是大梁的天子,从小熟读典籍,可从未有见过上古哪位帝王与阿烟所讲之人相符。
他翻着手中的卷册,看着面前那个表情淡淡永远波澜不惊的女子,似乎突然之间悟了,他自认为,他明白了她的心意。
自己与她之间,似乎她一直都在苦心孤诣辅佐自己。
上都城外的那场刺杀,以及当年的漠南,以自己当时所处的境地,漠北已失,漠南必破,北戎一路南下,凉州是挡不住的。这个女子单挑北戎的时候,自己的心也是揪着的,可自己揪着的是大梁的江山。后来自己那位好兄弟逸王谋反,是她一手不着痕迹暗中布局,连带着把太后的娘家也一锅端了,替自己,也替大梁,拔除了外戚专权的祸患。
若她是男子,自己必然让她裂土封侯出将入相。可她却是女子,女子没有立在朝堂的先例。况且,她一直都说,她对权力没兴趣。
他想把她留在身边,不过,他也很清楚,他留不住她。
他派景流时时关注着她的消息,知道那个人总是惹她烦忧,他很想除掉那人,可他也知道,那样的话,她大概,一定会跟他翻脸。
可以任她自由,但是翻脸,自己心里会有不舍。
坐在大梁权力的至高位,他是孤独的,没有什么人可以坦然相对,唯有她。
“想什么呢?你看看可还看得清?字都能看得清吧?”
“可以,很好。”
“那就好,这次何妨和常右的事情,没提前知会你,不要介意啊。反正他俩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如果公布出来,难免三族受累。都不容易,算了,留个清名给他们后人吧。反正民间野史少不了编派他们的。”
“你就不关心你自己?”
“我?我对那些没兴趣,反正流言蜚语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是没见过真正流言伤人的时代,那些躲在老鼠洞里暗戳戳胡说八道的渣滓才是真正让人深恶痛绝的。”
“你今后如何打算?你女子的身份已然公开了。”
“公开就公开呗。我还是想重操旧业,找个安静地方待着。”
“重操旧业?你要做什么?”
“教书育人呗,为你的朝堂培养有用人才。”
“你之前建议兴办官学,各地已经推行了有几年了,卓有成效。难道你以前在民间教授学子?但以前的大梁,寒门学子是……”
“我以前在我的家乡是。如今大梁安定太平,不过很多偏僻的地方依旧思想守旧,就算你办了官学,他们不乐意来,整体百姓素质不提升,就无法达到想要的繁荣。”
“你想去教授他们?”
“嗯……差不多意思吧,反正就是,我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吗,刚好可以到处溜达溜达,顺便教教人,种种地,养养花花草草什么的。”
“你在躲他?”
“啊?谁?”
“还能有谁?!”
“也没有,有什么好躲的。只是……我,可能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你打算去哪里?”
“还没想好,大概,会想去琅州,去那里看看。”
“我派人跟你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再说了,我也有随从。对了,往后不忙了,你要是还想听故事,我倒是可以再写给你,就是,你能不能派个写手跟着我,我说他写。”
“宫中和各地方州县都有,但是要可靠的,我从宫中选两个人给你看看。”
“好,多谢。”
“你不用谢我,改天他们家人找你的时候你能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为什么他们家人要找我,难道说怕我对那些写手有什么企图?这也太夸张了,我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
“哼!就算你想怎么样也没用。他们被你挑中的话,就只能以宦官身份跟着你了。”
“呃……这也太毒了吧?!你真是……”
“这是规矩。”
“哎呀算了算了,不要了,我可不想祸害别人。我本来接下来给你讲的故事,就是一个遭受冤屈被那什么的人写的,搞得我一下子都没心情了。我自己来写好了。”
那位皇帝陛下的眼神被他捏在手中的茶盏挡住,他的眼里,有狡黠的笑意。
第四十七章 久别重逢
琅州多山,往往重峦叠嶂奇石嶙峋道路险阻。
自上都往西南,过了翔县,翻过重重峰峦,便可见满目叠翠中一片鼎沸人烟,那里就是琅州。而在这些翠峰交错中散落着的一个个小点,就是当地人自然而成的小村落。
她离开上都,一个人走走停停,故意绕开官道,一路上都是靠着那些农人和猎户的指引,一步步到了琅州地界。
近几日雨水甚多,一路都是大雨滂沱。路过的村舍,也有被雨水打坏了的,她便帮忙人家修葺。有那家中病弱无依的,她便替人家诊治,寻些素常能见的药草来缓解症状。
她有些漫无目的,似乎并不着急到达哪里,又不像要随意停留在哪里。所以,路过的那些村镇,都是待两三天就离开。
就这样磨磨叽叽,也还是到了琅州。
眼下,她的眼前便有个村落。
她立在一处山头,隔着一条数十丈的沟壑,对面山脚,坐落着百十户人家,依稀可见袅袅炊烟,在薄雾中妖娆上升。
彼时雨势微收,她想着今夜就投宿在对面那个村中了。
对面的村子挺会选地方,村前是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水,村后背靠着山,这才是真的依山傍水的绝佳风景地。
她抬脚下山,准备翻过那条沟壑到对面去。
忽然,她听见泥土掉落的簌簌声,不远不近。
她转头四下里搜寻,猛然看见对面深色的山崖,有微微动静,眼看是要滑落了。
山体滑坡!
她一阵心惊,对面那片山崖被雨水泡久了,大约是支撑不住,眼看着就要塌下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山崖下方望去,果然,有个人影正从那里行过,那人脚步虽快,但似乎并未意识到山体要塌方了。
她来不及细想,纵身朝那人的方向飞去……
哗啦——轰!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那片山崖终究还是倒了,铺天盖地砸向地上的两个人影。
“我擦!”
眼前一黑的时候,她爆了句国粹,奋力将拉住的那个人影往前推出去,自己被身后沉重的力量打倒在地……
“奶奶的,这土真沉!”
晕过去之前她还在抱怨。
……
阆苑村,水先生那间茅屋外挤满了村民,有人手里还提着筐,筐边上沾满潮湿的泥土,有人赤着脚,双袖也高高挽起,手上满是泥……
屋里的竹榻上,跪坐着一人,那人怀中,半抱着一人,抱人的人衣服上也沾满了泥渍,被抱的人更是一身泥土,毫无声息,貌似是死了。
“还活着吗?”
“别瞎说,肯定活着。”
“那么大片山崖压住,又挖了那么久,恐怕难说。”
“呸呸呸!有水先生在,肯定能救活。”
“死了就太可惜了,半夏那丫头真是……”
“死不了的,你看,好像手指头动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要真的死不了,我就将他招入我家,我家妮子过两年也能嫁人了,这铁定是个好劳力。”
“想什么呢,半夏他爹肯定比你先下手。”
“他才不,他家半夏瞧上了水先生,他怎会看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
“啥?你说半夏看上了水先生?”
“咋?你不知道?半夏今天上山去采药,不就是为了给水先生拿来酿那个酒么?!这水先生虽说一年在村中也能来个几回,到底不知根知底,半夏他爹也不知道咋想的。”
“水先生虽说不是本地人,但他每次来了都给村里的孩子讲东讲西,听说,县里的官学都没这么好的夫子。再说了,你看看人水先生,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我要是女子,我也稀罕。”
“别做梦了,你要是女子,水先生看见你一个月都吃不下饭。”
“别吵别吵,醒了,醒了!”
“醒了!醒了!”
……
她感觉睡了挺久,睡着了还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梦里的自己,是上都南边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她有六个姐姐,姐姐们个个人品出众,唯有她最拉垮。这一年上巳节,她跟着姐姐们出去踏春,于浮云桥上见一翩翩公子,可惜那人并未瞧见她一脸花痴的模样,擦肩而过时还无意踩到了她的裙角,害她差点当众裸奔……她因着那惊鸿一瞥对那人念念不忘最后悒悒而终……
这算什么梦?南柯一梦好歹人家还做了一任太守,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就这么死了?不值,大不值!
她想,会不会睁开眼的时候枕边还有一锅米粥冒着热气?!
“你醒了?!”
有个声音,很好听的那种,富有磁性,又满含温柔。
她试着睁开眼,近在咫尺有一张脸,五官恰到好处分配均匀,简直就是完美脸型。
“真好看啊!”
她发自肺腑感叹道,
“呵呵,你没事就好,山崖下压着太久,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大伤。”
“啊?”
“你安心躺着,我去弄热水来。”
“哦……”
……
那人将她安置在竹榻上躺好,然后转身出门了。
这时,她的大脑还在熬粥中。刚刚那人说,自己被山崖压住了,难道是被压在山崖下做了那样的梦?为什么被压在山崖下的,她此时还想不起来。但是最奇怪的是,刚刚看见的那人,和自己梦中的那人,似乎是一模一样的模样……
第四十八章 他乡故知
茅屋外的人群散去了,茅屋的主人伺候她洗了三大桶热水,才总算把满身的泥洗干净了。
她推开茅屋的简易木门,披散着发,身上是茅屋主人贡献出来自己的一套衣服。
她就那样在他的注视下大大方方走出来,坐在院中石凳上,抬腿翘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头发还湿着,她用手指慢慢划拉着发丝,仍有水珠一滴滴滚落。
那茅屋的主人手上是一块素白的棉布,同他的衣衫一般,他走到她面前,递过去,
“擦一擦,不然容易受凉。”
“多谢。”
她伸手接过,开始自己擦头发。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亲手这样收拾过头发了,似乎很有些日子了。李七雪在身边的时候,总是什么事都轮不到她思考,他就已经办好了。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胡思乱想着。
面前的这个人,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不过是不是真的三十多岁就有待考证了。毕竟,前有李七雪的例子,分明四十多岁了看上去依旧二十来岁。
与李七雪不同的是,此人沉稳有度恪守礼仪极有涵养。比如,知道自己是女子,洗澡换衣什么的人家都不曾多言。但李七雪就不同,他没有这些顾忌。之前几次救她之时,她昏睡着,洗澡换衣什么的都是他一手包办,待问起时还一脸坦然:我是大夫。
如此一想,她心中便对此人多了一份好感,于是,多看了一眼,恰遇上那人也正在望向她。
两人目光相遇,随即迅速各自闪开。
“多谢先生相救,还没请教先生贵姓?”
“在下水寒,还要多谢你救了村中那位姑娘。”
“客气了,顺手的事,换谁都会的。”
“你虽然没什么大伤,但是身体损耗,还是在村中修养些时日,再做打算吧。”
“好,打扰了。”
“若不嫌弃的话,我这茅屋你且住着。”
“那你呢?我看你这里也就一间屋,要不然你再临时搭一张榻在屋里,我不计较的。”
“你安心住吧,我在院子里的石案上铺些茅草就可以。”
“那多委屈的,还是我住院子里吧。”
“你……多有不便,你住屋里。”
……
次日一早,她一醒来就听见院中有人说话,
“水先生,这是我家妮子做的一双布鞋,给那位公子穿吧,算是报答他救了村中的人。”
“好,不过她不收的话你就只能自己拿回去了。”
“您给说说好话,顺便打听打听,那位公子有没有成家,家中还有何人,我家妮子的终身就托付先生了。”
“好,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看她应是已有婚约。”
“不是吧?您再仔细问问,万一没呢是不是?”
“好。”
那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打发了,她刚刚准备起床,听见院中又来了人,无非又是借着送些吃喝之类打听她的消息,如此五次三番三番五次,总算消停了。
她慢悠悠拉开木门,却看见那位水先生已经做好了饭,摆在院中的另一张石几上,抬手招她。
这水先生的厨艺竟不一般,食材虽简单风味却很独特,吃在她口中,连连称赞。
饭后二人闲谈,她方才得知,这个村子叫做阆苑村,依山傍水,十分清幽。这里民风淳朴,因此水先生时常来这里清修,也时常教授村中孩童读书识字,顺便为乡亲解决一些头疼脑热之类常见病症。
这水先生还有一手厉害的,便是会酿酒。据他说,这村后的大山深处,有一眼山泉,水质清冽十分难得,他一年中会酿个三五坛酒埋在院中。
一听有酒,她立刻来了兴趣,目光在院中四处搜寻。那位水先生微微一笑,起身到院子北边一角,拿铁铲随手翻了几下,伸手在土里摸出一个粗瓷坛子来。
她迫不及待凑上前去,眼巴巴瞅着他扒了泥封,一阵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水先生的酒,入口清冽,后味悠长,微微回甘。
这与烟霞居的解忧大不同。解忧入口清香,后味浓烈,世人往往入口即醉,根本来不及品到最后的味道。
“先生这酒,可起了名?”
“不曾,不过是随便酿着打发时间,姑娘可有兴趣为此酒赐名?!”
“这个不敢当,我大字不识几个,可不敢唐突了这好酒。”
“无妨,姑娘性情率真,随便说来,也必然远胜那些咬文嚼字的酸儒。”
“好吧,那我就胡诌一下试试。这酒味道平和回味悠长,挺像如今的世道,海内清平朝廷无事,就叫清平如何?”
“好。”
……
一晃在阆苑村住了十多天,每日里看水先生教那些山中的孩子读书识字,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这位水先生,应是位饱学的鸿儒,只是不知为何隐在这山村之中,听那些村民说,水先生一年中会有一段时间住在村中,其余时间又去了哪里似乎无人知晓。
年纪轻轻的饱学之士,除了世家大族,寒门子弟是绝无可能的。
然世家大族在这几年中被自己清洗了不止一回,有才堪用的基本被挖出来入了朝堂,那些存着异心的早都被清理了。
水姓也并非大梁高门望族的大姓,此人姓名多半是随意捏的。
看这位水先生行事的风格,倒是十分磊落。自己初次看见他,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她对自己看人的第一眼感觉是非常相信的。
也许这位水先生确实仅仅喜欢隐世,不喜朝堂纷争而已。看他对那些孩子讲授的内容,也都是君子大义,绝无半点歪理邪说或者毁谤朝廷之类。
自己不正是想要这样一种平淡的生活么?
这位水先生如今所做的事,不就是自己一心想做而一直没有时间做的事情么?
她突然想起自己被山崖砸到昏睡所做的那个怪梦,那梦里的人,和眼前这位是一模一样的样貌。这倒没什么难解释的,多半是自己被砸的时候这位已经到了,匆匆一瞥之下晕了过去,所以梦里的人就有了这个样貌。
于是,月上山尖的时候,二人在院中闲坐,她轻飘飘问了句,
“水先生四处游历,可去过上都?”
“不曾。”
“我这几日看先生,貌似在上都见过的一个熟人。”
“哦,姑娘怕是错认了,在下从未出过琅州。”
“那大概是吧,我以前有个朋友,说好了一起在山中隐居,看山看水养花养草的,可惜……”
“怎样了?”
“丢了,找不到了。”
“万事随缘,未尝不是好事。”
“也对,俗话说,每一场相遇,都是一次久别重逢。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无异于故友重逢。我家乡有句俗语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今日,为了你我相识,我们一醉方休。”
……
月上中天,她醉倒在石案上,那人轻轻抱起她,进了茅屋,片刻之后出来关上了门。然后,展开一卷蒲苇席子,铺在另一张石案上,慢慢躺上去,仰望着半空那一轮圆月,久久不寐,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四十九章 青水崔氏
山中日月,清闲易逝,自夏及秋,一晃俩月。
阆苑村的这两位,每日里总有接待不完的到访者,远的不说,就光是妮子她爹和半夏他爹,已是够二人忙活。
若说这半夏,倒也长得齐整,十五六的姑娘,水灵灵的。如果在这山中寻亲,怕是争着有人求娶。
那位水先生,对半夏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
半夏的爹与他旁敲侧击的那些话,他都一笑了之,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明白,半夏的爹因此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这位是乐意呢还是不乐意呢。
她坐在一边,淡淡看着那老头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那位水先生始终笑意浅浅。
妮子的爹就不一样了,非常直接,有一次送吃的来,直接开问,
“我说公子,你在我们这里住了这么久,觉得咋样?”
“挺好的。”
“那,你有没有打算留下来?”
“嗯,打算留下来。”
“那,你有没有娶亲啊?”
“嗯……暂时没有。”
“那,你觉得我家妮子做的鞋可还合脚?”
“挺好,谢谢啦。”
“那,你看你和水先生挤在这一间茅屋,这转眼秋凉了,你不如住到我家去,我家地方大,给你单独腾一间屋出来,咋样?”
“呃……这太麻烦了,我住这里挺好,现在也还不冷。”
“公子,你看看,你也不小了是吧,你也在村里住了这么久了,你也说村里人还不错了,我呢,也觉得你人不错,我家妮子翻过年就十四了,我呢,想把妮子许给你,你看看,今年年节的时候就办,咋样?”
“呃……我订过亲了,抱歉!”
“你咋不早说啊?”妮子的爹不由自主一声吼,
“抱歉啊,你之前也没问我。”
妮子的爹最终沮丧而去,他打了两个多月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你可以不用拒绝他。”
正在院中侍弄花草的水先生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空让她们抱着念想,还不如直接拒绝,对她们好。”
“你在这山中,定然不会长住,过段时间走了,时日一久,他们自然就将你遗忘了,又何必当面伤他们的心。”
“这算什么道理?给人希望又不能实现,才是最大的伤害,拖泥带水举棋不定欲拒还迎最是为人不齿!”
“你……怎的突然如此火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也就随便听听,我们也不过是在这山中将就几日,将来也许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所以,你也不必将我的话认了真。”
“抱歉!”
她对自己刚刚的暴躁也有点吃惊,自己一向心气还算平和,莫不是最近饮食单一营养结构出了问题?
……
自那日后,她总觉得水先生待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最明显的就是,那人脸上的笑意少了,话也减量了。
她认为大概是那天谈话分歧产生的情绪还没消散,等过几天自然就散了。
这天早上,她醒来时,院中静悄悄,没听到水先生的声音。
她推开屋门,院中的石几上干干净净,没有摆放整齐热气腾腾的饭食。水先生平常夜间休息的石案上,空空如也,蒲苇席子也不知道收拾到哪里去了。
走了?!
她在心里问了一句。
够神秘的!
她在院中石凳上发了呆,这一发呆,就一下呆了半上午。直到有人推开栅栏门,脚步声进到院中,她才回了神。
“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她问檀六,
“可算找到您了。”檀六脸上有些灰尘,
“老大让你来的?”
“是,也不是,反正,您再不回去,鲁叔也没办法了。”
“发生什么大事了?”
“那位,弄了十多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到了上都,说是要议定婚期,迎亲……”
“谁?谁,谁要迎亲?”
“李先生……”
“呃……”
“我在南瑞接到的消息,就赶快来琅州找您了。估计,那位也要来琅州,至多也就这三五日吧。”
“他从上都出发的话,哪有那么快,再说了,他没你机灵,没那么容易找到这里,这村子极偏僻的……”
“我是没他机灵,但这村子,也还好找。阿烟,跟我回去吧。”
“……呵呵,你来了……”
“嗯,来接你回去。”
檀六看见他家主人眼里闪过一些复杂的惊吓之色……
……
李七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迅速扫了一眼院中设置,发现只有一间茅屋,慢慢蹙起了眉。
“阿烟,我听村人说,这院中,住着一位水先生,人呢?”
“他不见了,我早上起来就没看见了,大概回家去了吧。”
“哦?他家住哪里?”
“不知道,没问过。”
“你什么都不问,就敢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水先生人挺好的,博学多识,长得又好看,村里那姑娘,都想嫁给他呢……”
“博学多识?长得好看?哼!包藏祸心也说不定!过来。”
她乖巧地挪过去,他握起她的手腕,
“天凉了,这里太简陋,你最近是不是没吃好?”
“还好吧,就是前几天脾气有点暴躁。”
“哦?何事暴躁?”
她粗略讲了一遍那天与水先生争论的事情,李七雪握着他手腕的手颤了一下,随即,他将她拉近自己,伸臂半环着她,道,
“咳咳,阿烟,你是最近吃的营养太单一,有点上火,我们回丹泽谷去,再调养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檀六背着他俩立在院中一角,他的目光在屋后的山上游移。听见二人对话,檀六心中一声叹息,自己这位主人,说聪明那是真聪明,只可惜,面对李七雪,总是败得如此令人心痛……
……
听说了那位水先生教村中孩童识字的事情,李七雪说要看看那位水先生的墨迹。三人在院中屋内四处找了,竟是什么也没留下,那人走的如此干净,反倒令人生疑。
正在此时,院后搜寻的檀六有了发现,他在茅屋背后发现一卷蒲苇席子,席子的一根草茎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青玉佩,指甲大小,极不显眼。
李七雪将玉佩接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冷冷笑道,
“青水崔氏!”
第五十章 帝师之家
琅州有城名青水,青水有大族崔氏。
青水崔氏,提起来,没有哪个大梁的名门望族不知道,更没有哪个大梁的读书人不知道。
崔氏世居青水,祖上出了三位帝师。两位在前朝,一位刚刚入仕,遇上世道变革。大梁建朝之后,太子三谒其门,终究打动那人,这便是崔氏在本朝的第一位帝师,也是最后一位。
那位帝师去后,崔氏彻底归隐林下,再不涉足朝堂。
据说,崔氏归隐之后,开始著书立说,校注典籍,倒是对大梁的文化传承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也因此,吸引了大批对文名抱有极大渴望的士子前来拜谒。
崔氏倒是挺大方,对来访之人大都给予指点。
如今大梁那位颇受重用的尚书令陶瑾陶子玉,也没少向崔氏讨教。算起来,他也是崔氏当今家主的门人。
大梁朝堂的几次变革,崔氏之所以不曾牵涉其中,也与他们远在琅州,不曾直接参与朝政不无关系。
崔氏多出帝师,眼光自然超于常人,或许正是看到了变革的可能,所以远离庙堂明哲保身。况且,百多年来他们也没闲着,如今士人所读之典籍,多出崔氏之手校注。
……
烟霞居那位主人,听着李七雪的描述,频频点头。
“以三寸舌为帝者师,激流能勇退,而又以文字传天下,这崔氏,是有些不一般……”
“崔氏归隐青水之后,行事十分低调。二十多年前,我随师父去过青水。不过,师父后来叮嘱我,往后莫与崔氏照面,故此,崔氏后来托人来过一回谷中,但我拒绝了。我虽不明师傅何意,但我从小随师父长大,他的遗言我自是要遵守的。”
“为什么?这崔氏,听着挺不错的。难不成,这崔家也有姑娘迷恋你?你师傅怕你跟了他们改行学文不学医了?”
“荒谬!”
“这崔家到底有没有姑娘?你去的时候见着没?”
“没有,我只见到一个十三四的孩童,是崔氏家主的孙子。”
“十三四,没准是个姑娘,人家当男孩养的,也有这种啊。”
“这茅屋中人,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三十多一点吧,特好看,五官精致极了,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来,口水擦一擦先。”
李七雪递过来一方绢帕,
“真的好看!”
“三十多岁,还有崔氏的玉佩在身,怕是当年那个孩子……”
“谁?那家主的孙子?不会的,文人最是那什么,何况是那种名满天下的帝师之家的传承人,怎么会跑到这深山之中来教一群毛孩子,还亲自下厨,还伺候人?!”
“你不也跑到这深山之中来了?”
“我本来就是一乡野俗人,这里有山有水,算条件好的。那种高门大户的人,吃不了这种苦的。”
“阿烟,”
“嗯,”
“你吃过很多苦吧……”
“还好,算享福的。但我见过吃很多苦的人,很苦的那种。”
“所以你才一心救济天下,顾不到考虑自己么?”
“也不是啦,就是顺手而已,可以做就多做一点,百姓少吃苦,其余的我也不便干涉过多。”
“你什么时候能不考虑这些?”
“呃……我来大梁,也只能做这些闲事。如今,官学兴办顺利,寒门子弟也有了机会读书识典,进入朝堂,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了。还差一个,现在似乎时机还不成熟。”
“差什么?”
“差……把丹泽谷的产业全部都散给百姓,你觉得如何?”
“不行!……至少,要留够给你花的。”
“呵呵,谢啦!我随便说说的,不必当真。”
……
檀六去山上打猎了,回来时拎着两只野鸡,进门看见这二位还在院中闲聊,他不声不响往屋前的河边去收拾野鸡了。
李七雪看见檀六,似乎想起一件事。
“阿烟,过两日,我陪你去趟青水,你让檀六回南瑞吧。”
“你不能去崔家,我想先去琅州城,我突然想在琅州开店了,这里物产丰饶,很适合开店。以往不曾来,总担心,现在来看了,觉得还不错。我也打算让檀六回去,看看鲁叔那边有没有什么关系,能在琅州开间烟霞居。你也回谷中去吧,别忘了你师傅说的话,琅州离青水也不远的。”
李七雪听着她关心自己,心里一热,
“无妨,我们行事低调些,琅州医馆那边,我不去就是了。”
“……我考虑考虑。”
……
夜里,李七雪看她睡了,悄悄推开屋门出来,檀六躺在院中的石案上,铺着那床破苇席,尚未入眠,看李七雪出来,立时坐起。
“你明天就回南瑞,通知你那位老大,让他安排人查崔氏。主要查找的方向,是崔氏百年来嫁出去的女儿和娶进门的女子。娶进门的女子,要知道她们三代以上的资料,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如此,要知道夫家三代以上的资料。时间抓紧些!”
“您是担心那人知道主人的身份,有意结识?”
“应当是,阿烟的事情,大梁恐怕现在无人不知。若他只是有意结识,倒也不怕,怕的是那人利用阿烟,意图不轨,阿烟定然不会不管。我不想她再劳累。”
“为何只查女子?您是怀疑崔氏也被人利用?”
“不好说,总之,抓紧时间查,有情况及时通知我,我会在琅州和她待一段时间,顺便也看看琅州的情况。”
“好,主人就劳您照顾了。”
“照顾她是我分内之事。你顺便给我谷中送个信,琅州方向的病患,我没回去之前一律不接。”
“好。”
李七雪和檀六二人在院中商议许久,待他回到屋内,看见竹榻上那个女子眉眼轻阖,睡得极是安稳。
第五十一章 锦屏楼上
锦屏楼,背山临水,是琅州城最大的客栈,其规模,堪称大梁之首,就是上都的烟霞居,也不能与之匹敌。
李七雪二人来到琅州城,一眼就相中了这间客栈,于是,定了普通上房一间,在这里住了下来。
为了不至于太惹眼,来琅州城前,李七雪不得不听从她的建议,被迫在左侧颊上,点了指甲大小一片黄斑,又将眉梢往下压了压,李七雪对于这副尊容十分不乐意,故而看上去眼神有些阴郁,配上那斑块以及吊梢眉,更显得这人透着那么点——猥琐。
她看了看,憋着笑,一本正经连连说好。
二人又在琅州最贵的成衣铺买了两套锦袍,白贡绫的中衣,连带着发簪,腰带,尽皆选了最为奢侈的款式,一并换了装扮。放眼看去,就是两个浮世逍遥的纨绔,只不过,一个还算中人之姿,另一个就有点丑。
二人白日里雇了轿子到处闲逛,不过是看些茶盏酒器,绣品饰物,似乎很无所事事,总是要逛到傍晚时分才回到锦屏楼。
说起来,这锦屏楼的服务着实做得好,比烟霞居还好了数倍。二人每每进门,伙计便立时能端上热气腾腾且可口的饭菜。李七雪向来不挑食,但烟霞居那位主人却还是对食物有那么点小小的要求,然而伙计每次做来的饭菜,俱是合她胃口的,没有一样她不喜欢的食物出现在盘中。
在她看来,自然是李七雪暗中给厨房做了安排,李七雪贯来如此,对她的吃食比较认真,她心下还是欢喜的。
可李七雪心里并不那么踏实,为了减少与人接触,他没有去过厨下。依照琅州的饮食习惯,与大梁其他州县略有不同,菜肴中十之八九是阿烟不吃的。他的想法是,大不了少吃一点能吃的,然后再出去寻些寻常小吃垫一垫,不过就住个十天半个月,况且自己随身带了给阿烟调理补气的丹药,饭食上欠一点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看来,这饭菜如此精心布置,恐怕绝对不是阿烟那个傻丫头自己给伙计说的。
如此住了三日,第四日上,李七雪趁着伙计收拾碗筷,叫他把前面的房钱和饭食费用算一算,后面还要再续几天。不料那伙计笑眯眯说,这房钱饭钱都有人付过了,二位只管住着就是。
这话一出,李七雪心头疑云顿解,果然不出所料,崔家那位,还真是费心。
他正要开口对那伙计说话,不料,倚在窗口闲闲看风景的阿烟说了句,
“小伙计,这锦屏楼很不错啊,卖不卖?”
小伙计大吃一惊,遂又觉得这年轻公子涉世太浅说话孟浪,笑着道,
“公子,锦屏楼是琅州百年老店,您说这话在我听了权当您说笑话,可千万别在外头去说,被人听到了要笑话您的。”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看上这楼了,想买下来,你家掌柜未必不肯卖呢,你又觉得哪里好笑了?”
“公子,锦屏楼百年来靠的不止是代代相传的口碑,还有一代代掌柜的心血在里头。就说我们家吧,到我这一代,五代人在锦屏楼做伙计了。别说掌柜不可能卖了,就是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也舍不得这楼卖给他人。”
“你一个小伙计,又怎么能知道接手的人一定没有你家原来掌柜做得好呢?”
“公子,看您的穿着,想必出身富贵之家,怕是不了解这一行的辛苦。”
“你怎知我不晓得这一行的辛苦?清晨别人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要准备一日所需,傍晚别人都入了梦乡还在收拾当日未了之事。每日里迎来送往殷勤事客还要防着泼皮无赖前来滋事。既要支应地方上的官吏乡绅,也不能得罪了周边刁钻乡民。是也不是?”
小伙计惊得一张嘴能吞下个鸡蛋,
“公子,您家中,莫不是也开着客栈?”
“叫你家掌柜来,就说我要买这楼,一刻钟时间到不了的话,就别怪我拆楼了!”
“啊!?是!您稍待。”
李七雪一言不发,看着阿烟与那小伙计对话,他的心里也有很多疑问:这丫头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未曾展露。
半刻钟后,掌柜来了,果然,憨厚富态雍容慈祥。
老掌柜五十来岁,朝着二人做了一揖,方才坐了下来。
“听阿福说,二位对锦屏楼有意,只可惜,锦屏楼是在下祖业,不敢相让。”
“我出金子,价格你说,楼我是一定要了。”
“公子说笑了,祖业,若是让给公子,便是背了祖宗,在下日后无颜见泉下先祖。”
“我没说不让你经营,只不过改个名,产业还是你的,我取抽成。”
“这……”
“我做东家你做掌柜,经营之事我不干涉。”
“这……恕难从命。”
“是吗?!”
老掌柜面前摆着一盏茶,那茶盏慢慢笼上了寒气,片刻之间凝成透明晶亮的冰块。室内空气骤降,凉秋九月本来还气候宜人,但霎时仿佛隆冬腊月,冷气侵骨。
老掌柜的脸色有一点点沉重,起初泛了一点白,后又转正常,他冷冷道,
“公子难道以往都是这样拿店的么?!哼!未免欺人太甚!”
“哦?!原来你早都知道我是谁啊?那房钱和饭钱恐怕不是你要免的吧?看来,这锦屏楼卖与不卖由不得你,行吧,今日午后,请你那位东家前来,做好事不留名不符合他的身份啊。”
“……”
第五十二章 翠湖刀光
近午时分,小伙计阿福来请,说是有贵客相邀。
二人起身随阿福出门,那阿福却将李七雪拦下,讪讪笑道,贵客只邀了这位年轻的公子前去……
李七雪本就窝火,一听这话,更是目光如刀冷然盯着那小伙计阿福准备发作。此时,阿烟却安抚他道,不就是去喝喝茶喝喝酒么,没事的,让他安心在锦屏楼等着,没准儿一会儿回来就办交接手续呢,李七雪无奈留下。
来接人的是一乘锦绣小轿,那些轿夫穿着素净,衣服的质地却很有些讲究,教人一看便知,这不是普通人家。
她不知道那人约在何处见面,也未曾问,只任凭那些轿夫脚底如飞一路飞驰。
以她的记性,无论这路是远是近都难记住,何况今日这路程似乎有些偏远,索性闭目养神。
很是走了一段路程之后,轿夫的脚步慢慢放稳放缓,路途也转平坦,她估摸着,大约是到了。
轿帘掀开的时候,眼前的景致令她大为惊叹。
却原来是在一片湖上,四周千山含黛,湖上碧水拥翠,湖中一角玉亭独立。亭中一人白衣如雪,眼中含笑,正定定望着她的方向。
都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世间倾城倾国者,绝非女子独有。
时至今日,她对这句话才有了真切的体会。
她还在呆愣中,那人已经迎上前来,通往湖心亭那窄窄的木栈桥上,二人相对而立,他轻轻一揖,道了句:请!
亭中设了一张矮脚玉案,安置在素白的织锦毯子上,两个锦缎蒲团静静等着客人到来。
她毫不犹豫盘腿坐了,那人笑一笑,在她对面也坐了。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不打算自我介绍么?”
“在下崔宁,青水崔氏……掌家之人。”
“崔宁?!好名字,你听过一个故事没?”
“愿闻其详。”
“说是从前有个玉匠崔待诏,最是心灵手巧,将一块不甚好打理的玉材琢磨成了一件人人称赞的佳品。后来,那崔待诏遇到一个姑娘秀秀,百般坎坷后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岂料有个大嘴巴,将二人之事讲了出去,最后崔待诏和秀秀同赴了黄泉,留下一段千古悲歌。”
“呵,你说话还是……挺有意思。名字是父母所赐,寄托着他们的期望,将来人生的好与坏,就只能自己把握了。”
“抱歉,我本来是要夸你名字好听的,可是这个崔待诏的故事我印象有点深,就脱口而出了。”
“无妨,我了解。”
“你今天找我来,不是只为了听我讲故事吧?”
“当然,今日请你来,是有场好戏,邀你共赏的。”
“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戏?在哪里唱?就在这湖上吗?该不会是要唱一出游湖赠伞吧?!”
“不是。总之,是你喜欢的类型。你看,那边。”
她顺着崔宁所指的方向看去,寂静的山道上一无所有,但是风中隐隐传来刀剑之声。
只一瞬,那山道上出现了几千顶盔挂甲的军士,手执长枪剑戟,训练有素地围堵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着锦袍,在众人的围追堵截中闪躲腾挪身形飘忽。
她看一眼就知道了,那人是李七雪。
李七雪素来气定神闲,但此刻似乎有些焦躁,脚步渐乱,锦袍上布满了利器刺破的窟窿,有的还渗出鲜红的血迹。
他在锦屏楼等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
当李七雪一人坐在锦屏楼的客房里,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安静等待阿烟的时候,那个小伙计阿福又来了,他递上一张绢帕,说是街边一个孩童拿来的,要交给这间客房的客人。
他展开绢帕,是那种常见的款式,他和阿烟买衣服的时候也买了几幅。
绢帕上有绿色的字迹,貌似是草木汁液涂画,只有两个字:翠湖!
李七雪看见字迹,猛然一惊,那字是阿烟的笔体,潦草粗犷。
“送信的人呢?”
他一把抓住了阿福的领口,阿福被勒得喘不上气,费力说了句:走了。
李七雪来不及多想,向阿福打听了翠湖的方向,飞身出门。他的人影都不见了,阿福还在后面远远地喊,
“翠湖虽在琅州西北,但百十里都是山路……”
……
李七雪离开锦屏楼,刚刚出了琅州城门,一道剑光直奔后心,他侧身避过。他不想与人缠斗,遂,甩开那刺客一路向西北而去。
然而,仿佛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他一路上遇到的刺客多达百人,他们并不聚集在一处,三五成群,出现在他前往翠湖的沿途,一路纠缠不休,招数狠辣,招招致命。
等进到山中,便是成百上千明显训练有素的兵士,列阵阻拦于他。
他心内焦急万分,这一路上的敌人数不胜数。对方竟然对自己动了如此多的力量,那么阿烟那里,只会更危险,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翠湖,他不能让那丫头再一次倒在自己面前。
李七雪这些年来从未面临如此多的敌人,一路上被阻拦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虽然自己也受了不少皮外伤,但刺客也没讨了便宜去,死伤大半。
眼见着离翠湖越来越近,他依稀看得见湖水之上的那方六角亭,亭中人影朦胧……
……
此时,亭中二人已然立起,一边看着那边山道上的打斗,一边闲谈,
“可以啊,拿我的人来练你的兵!”
“呵呵,早听说他武功卓绝,好不容易有机会,当然要磨磨我那些破损不堪的钝器了。”
“好!他衣服破多少个洞,我要十倍赔偿。”
“放心,你已经赚了,我的士卒伤亡已经过千了。他不是向天下宣布,要护你一世么,我替你试试他,你竟然不领情?!”
“你这方法很有趣啊,我要不要把半夏剁了,也试试!?”
“半夏是大梁子民,是你要护的人,你随意。”
“你狠!”
“彼此彼此!”
崔宁一边说话,一边抬手轻轻一摆,通往湖心亭的那条木栈桥瞬间沉入水底消失不见。小小的湖心亭成了水上的一叶浮萍。
李七雪闯出包围,刚刚来到岸边,就看见栈桥在眼前消失,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知道阿烟晕水,若在平时,由这里到湖心亭,对他来说自然不算难事,但今天,刚刚已经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打斗,现在的他即便能够勉强借力飞身到湖心亭,恐怕也没有更多精力与亭中那位崔氏的家主动手。
不过,他只略略停顿了一下,便飞身而起,欲借水面之力,前往湖心亭。
就在他脚步抬起的同时,翠湖四周冷风骤起,有零星的雪花自半空飘然降落。他下一刻落下即将要踩的水面凝出了一块铜盆大小的镜面,恰恰可以稳稳落足。紧接着,从他的角度往湖心亭,原本木栈桥消失的地方,凝起了一道晶亮的冰桥,铺陈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烟霞居那位主人露出欢喜的笑容,看着越来越近的李七雪。
李七雪也回望着她,眼角的余光却瞄见,崔氏那位家主神色黯然颇有些怅然若失……
李七雪前脚刚着地,还没来得及站稳,那位崔宁飞身上了刚刚的冰桥,大摇大摆缓步离去,还不忘留话,
“三日后在青水,我会备好锦屏楼的转让契约,恭候先生大驾,记得,只能你一人前来……”
崔宁看似步态散漫,速度却极快,待到最后那几个字,人影已然模糊,那声音似从风中飘来一般遥远。
第五十三章 崔氏秘闻
回到锦屏楼,李七雪泡完澡,换上干净衣衫,从里间出来时看见阿烟坐在窗前,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若有所思。
“三日后我陪你去。”
“不,你在这里等我,檀老大的消息应该也就这几天到了。”
“你听到了?”
“一点点,就算你不让檀六去,我也会安排檀六传消息给檀老大,崔氏的归隐有些……突然,查是一定要查的,只是我可能没你那么仔细,没想到从什么方向查。对了,你为什么会觉得问题出在女子身上呢?”
“崔氏在大梁有一任帝师,说明崔氏对大梁当朝者是认可的,按以往的习惯,崔氏必然会让族中优秀子弟陆续入朝,再出一任帝师也不无可能。但是,崔氏却悄无声息让族中子弟退出朝堂,归隐林下。事出蹊跷必有妖,既然崔家没问题,自然是传承的过程中有了变化,如此一来,就只能从女子身上查了。或者是嫁出去的女儿有了问题,或者是娶进门的女子有了问题。至于到底什么问题,我也还没有眉目。”
“有道理!实在是有道理。到底是什么问题,会让那样一个地位显赫的家族弃了滔天的权势而甘于隐世呢?也不对啊,今天围堵你的,可都是盔甲森严的兵卒,不是普通大户的家丁护院。据我所知,琅州地面太平,驻军不过万余人。而且,驻地在北边与翔县接壤的皋县。既然崔家归隐了,为何还能指挥地方驻军?好像有哪里不对……”
“今天围堵我的人,虽是顶盔挂甲的,但是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上都没有地方驻军的标识。也就是说……他们是崔家养的私军!?”
“有胆!如果真是如此,他们是想干嘛?割据一方?还是东出琅州兵发上都?翔县是轻易过不去的,鴸县倒是条坦途……我原本只是对这锦屏楼有兴趣,现在,对这青水崔氏,倒是十分有兴趣了。”
“等查探结果到了,自然就知道了,我们先吃饭吧。”
“嗯,你的伤没事吧?”
“无妨。只是些皮外伤,已经敷了药。”
“挺利索啊,我看你背上的衣服也有多处破损,有伤口没?”
“有……一些……”
“够不到?来来来,早说嘛,药来!”
“……”
“你这人吧,不要脸的时候是真不要脸,扭捏起来也真的跟个小媳妇似的。脱!”
她嘴里说着,手上已经开始扒他的衣领。
所幸长衫宽大,往后一拉,半个背都裸露了出来。
他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塞子拔掉了,里面溢出凉丝丝的香气。
她放下药瓶,取了净水洗了手,倒出来一些在手心,是清亮的液体,手掌附在后背的伤口上,药液就涂上去了。如此三五次,后背那些零星的破皮处,都涂了药液。
“稍微晾一晾,不然衣服要被染了。”
她一边收拾药瓶一边说,
“好。”
他回答的声音极是乖顺。
……
三日后的清晨,李七雪眼看着阿烟出门去了,那素白的人影,到背着双手,发髻上束着细巧的银丝带,腰间也系了一模一样的银丝带。
她步子散漫不羁,带着些孩童般的欢快,就那样,朝着青水的方向走去。
……
青水城不大,青砖高砌,绿水环绕,整座城都透着一股柔媚的气息。
城门大开处,一乘素净的小轿旁侍立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中年人宽袍敞袖书香气十足,然,她多看了一眼,发现那人的眼神有些浅。她心中叹口气,看来只是在书案前站得久一些而已。
那人自称是家主遣来迎接先生的,在此恭候多时了。
小轿一路曲曲折折七拐八拐,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落下来。
轿帘掀开,却原来是一处园子。山石水榭亭台楼阁巧夺天工,园中有一方人工开凿的湖泊,养着些五色鱼,那些鱼想来是人喂习惯了,看见有人来不但不躲还纷纷游上水面来觅食。
湖中有一方小亭,亭中一人,红袍着身,如火如荼。
那人面前有一小几,几上酒盏俨然,她眼尖地发现,那红衣人的身旁,还整整齐齐立着五六个粗瓷的酒器,似乎在哪里见过的。
“真是不公平啊,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白衣清雅红衣热烈,一个堂堂大家族的家主,竟然如此……风骚。”
“呵呵,你以前嘴巴不这么毒……吧?如今,越发地放飞自我了。”
“人生短暂装给谁看,我也是被生活毒打了很久很久之后明白的。契约呢?”
“契约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有没有兴趣听我讲讲故事,你不是一向爱听故事讲故事么。”
“好吧,看在契约的份上,勉为其难听听。”
“你在大梁这些年,对前朝的事情没怎么了解过吧?”
“没,前朝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前朝短暂,历经三帝而亡,也没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不过是前朝那位开国君主曾有个女儿嫁到青水了,那时,那位还没有登基称帝。及至后来称帝,女儿却病故了,续立的后宫并非这女儿的生母,故此对其后人也无多少关照。”
“也很正常,生活原本如此。”
她自斟自饮了一盏,觉得那酒香清醇回甘,有些熟悉,
“后来,大梁立朝,对前朝旧人有过清剿,不过青水那位的后人早已家道败落籍籍无名。本朝崔家出过一位帝师,想必这个你是知道的。”
“嗯嗯,但是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在朝堂之上呢?”
“这位帝师,我的先祖,晚年本来培养了几个子弟,后来又陆续召回了青水。原因是,他遇到了一位亲家。”
“我擦,还真是女子?!”
“嗯?!他这亲家是位饱学之士,二人相见恨晚,后来就定了儿女亲家。新妇到家,第二日拜见公婆,拿出了一件嫁妆,我这先祖看见这份嫁妆震撼至极,二话不说带着此物奔了亲家府上。”
“什么嫁妆这么吓人?”
“二人在府上谈了一天一夜,先祖归家后,便立下家规,崔氏之人,不可再入朝堂。”
“为什么?”
“崔氏其实一向血脉单薄,更何况先祖为了保住前朝那人的一点血脉对嫁娶之事更是严苛。若无儿子,便将女儿的子嗣来顶香火。如此延续至今,我的母亲是崔氏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其实是崔氏的外孙,上一任家主是我的外祖。”
“好酒!就说有些熟悉,原来你回去阆苑村了。盛世清平,清平!这名字是我迄今为止起的最为满意的名字之一。”
崔宁停了话头,定定望着她,
“你继续,然后嘞?”
“然后……那件嫁妆是前朝开国君主的一幅墨宝,我那位先祖所娶,正是前朝那位早夭的女子的后人……”
“嗯?所以养私兵是为了谋反还是仅仅为了割据一方?”
“起初,也许是为了有朝一日谋取天下,后来……大梁朝堂经历的那几件事,对崔氏不无触动。”
“所以现在嘞?”
“早听说漠南之战你单挑北戎两万人,勇不可挡。青水如今也不过一万人,想看看能不能留下你。大梁天子懦弱无能,近几年如果不是靠着你的扶持,恐怕大梁早都覆亡了。青水城如此秀美,你不是一向喜欢看上去好看的东西么,不如,就永远留在这里……”
崔宁的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声音浅浅淡淡。
第五十四章 死党之死
烟霞居的主人,似乎很喜欢崔宁的酒。
还别说,崔宁这人吧,不但长得好看,酿酒的手艺竟然也独具一格。这清平,韵味悠长,初极浅淡,却是回味无穷,令人难忘。
他说要留下她,说得如此轻松自然,似乎真的只是好意留客。
然而,他一句“永远留在这里”出口,这园子里的空气便瞬间透出凛凛杀意,有一些极细微的声音在发生——
是弓弩拉满的响动。
园子的四围墙头檐上,密密麻麻排布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弩手,弦已上紧,只等令下。
崔宁给面前的人斟上一盏,自己也斟上一盏,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将酒盏倒过来给对面的人看,随后抬抬下巴,大约是说:瞧,我都喝完了,你也来吧。
对面这位,对那些环伺在侧的弓弩手瞧也未瞧一眼,举起酒盏作势要喝了,却突然停顿下来,手还悬着,开口道,
“你怕不是对崔家的宏图伟愿有了质疑吧?!”
“何意?”
“你看,你明知道这些人困不住我,却还是让他们在这里等着送命。这应该是崔家花了很大心血培养的弩兵。”
“呵,我这三十多年,都在外祖和母亲的教导下为了崔氏的将来而存在。前几年,事有凑巧,我碰到了一个……曾经幼时的玩伴。”
“哟!”
“五年前我游历路过一条河,当时河上有一座圆木支撑的独桥,我原本走的口渴,想在河边喝口清水,岂料刚一弯腰的功夫,就有人将我夹在腋下,我的目光只看得见那人脚尖点着独木桥飞身过了河,然后便将我端端放在地下。我正要发作,那人却开口了,说什么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么小一条河都不敢过……”
“呃……”
“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沉睡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我整理好衣衫抬眼时,那人已转身离去……”
“潇洒!”
“确实,我记着了那人的穿着,后来叫人各处打听……那人行踪飘忽,我原以为这一生恐难再相见,却不料,一个偶然的机会,再度重逢……”
“相认了?”
“呵呵……这个是锦屏楼的契约,你收好,锦屏楼东家大小过百,他们的姓名住址都在这契约里,若你今日能离开青水,锦屏楼便是你的了。”
崔宁从袍袖中摸出一个小筒,十分小巧精致,推到对面的人眼前。
“这就给我了?你就那么笃定能留下我?”
“不!”
崔宁“不”字出口,四围的弩兵拉动弩箭,簌簌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像是园子上空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织网的针却都无一例外朝着湖心的小亭而来,呜呜鸣叫的弩箭带着破空之声一股脑儿扎向她的后背。
她悠然饮尽一盏酒,闲闲拾起面前的小筒,有点沉,乌漆墨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然后才将它塞进袖袋。那些弩箭的箭尖已然到了背心,眨眼之间,她就要变成一个自带武器的刺猬。这时,坐在她对面的崔宁依然是一副热忱好客的笑脸……
她的手动了一下,将装着契约的小筒塞进袖袋的那只手,轻轻抬起,继而五指如兰花般绽开。
转瞬之间,那些原本已经要触到了她后背衣衫的弩箭,化为乌有,悄无声息,天地间有些许晶亮的尘埃一闪而逝。
崔宁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睛直直盯着对面,那人身后,园子的花径上,有一乘小轿缓缓而来。
“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了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么。”
“宁儿,素闻这丑妇贯会惑乱人心,我不放心,前来看看。”
“您怀疑儿子没有护家的能力?!”
“母亲是为你好,听闻这丑妇有些本事……”
“酒里放了崔家独门的药,您还有何不放心的?!”
“那就好。”
她听见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转脸去看,果然,老态龙钟谈不上,可是脸颊和颈项间堆叠的脂肪层足以说明这妇人生活之安逸,而那双比轿帘拖得更长的眼皮下面,一双老鹰般的眼睛满是煞气……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那老妇人张口丑妇闭口丑妇,她全然忽略,对于骂人这种事,她向来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曾经,有人找她闹事,耀武扬威拿东西要砸她脑袋,她把头伸过去,一句话也没说,对方最后不得不退了。因为吵架图的是双方的你来我往,单方面自言自语式的吵架毫无趣味可言。
至于酒里下了崔家的什么独门秘药她更没有兴趣,因为,这世上没什么能伤了她。
她只是觉得崔宁有些可怜。虽然,她与崔宁相识不足一月,但崔宁给人的感觉,绝对不是那种为了家族利益丧心病狂的人,她答应单刀赴会便是准备说服崔宁放下家族执念。以崔宁的才学,愿不愿意辅佐大梁天子另当别论,但至少,放弃崔氏多年的经营,百姓便能得安乐,少些生灵涂炭家庭离散。崔氏养的那一万私兵和这园子里埋伏的数千弩兵,哪个不是有父母兄妹妻子儿女?
“您回去吧,您在这里儿子要顾及您的安危,您也知道这人极难对付。”
她才起身转向老妇,刚刚准备开口说话,不料身后的崔宁却说了这样一番话。那老妇听见崔宁一番话,身形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突然拱卫在老妇四周,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似乎面对的是什么凶残猛兽。
“好,那药效也差不多了……”
那老妇人丢下这一句,逃也似的在那些大汉的前后护卫中上轿离去了。
她看着小轿消失的方向,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面对崔宁,才准备与崔宁坐下来慢慢聊。
然而,她看见原本红衣的崔宁,连嘴角也有一丝殷红,配着他精致的面孔,极为醒目。
她心里一震。崔宁脸上又浮上了浅浅的笑,慢慢坐下去。
她来不及考虑其他,两步扑到他身边,捉着了他的手腕,他没躲得及。
她不太会诊脉,可勉强摸得出一些,崔宁此时的脉搏若有若无极是微弱。”
“酒里真下药了?解药呢?”
“呵,没事,解药在我母亲那里。”
“为什么?”
“太累了,我一直想歇一歇,可是没有理由没有机会,直到遇到你……”
“难道,咳咳,你五年前遇到的那个二货是我?我记性不太好,抱歉啊!”
“我知道,忘了好,忘了活的开心。”
“你随我回锦屏楼,我身边那人是大梁最好的大夫,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解决的。我们不用去找那个死老太……咳,不用找你母亲拿药,我能想办法治好你,你相信我!”
她一边循循善诱着,一边捏起崔宁的红色衣袖拂过他的嘴角。
“能再见到你,我很意外也很开心,往后照顾好自己,别对谁都那么信的真。”
“嗯嗯,我现在没那么容易随便相信谁了……呃,你怎么知道我很容易上当受骗?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现在就动身回锦屏楼,听话。”
“崔氏的秘药,赶不到锦屏楼了……就让我再正式与你道个别吧。”
崔宁说着,站起身来,身形摇摇晃晃似站不稳,她要扶着他,他却将她推到自己对面站定,然后退了两步,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去,对着她极为恭敬地揖了一揖,道了句,
“臣告退!”
她悚然一惊,脑中一瞬闪过一些零星的碎片,但十分模糊,捕捉不到具体的形象。
对面的崔宁。在那一声之后没了声息,却仍然保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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